高泓想笑,可他最终只是低着头错开了贺兰明月的目光。谋事在人,他不信成事在天,但起先却把所有失败都归咎于天命不站在自己这一边。
现在想来,却如醍醐灌顶:是了,他自己都不将别的感情当回事,认为身份地位决定了他是被付出的那个,却对旁人一味苛责。若没和他所想一致,就是去对别人好了;若多说几句与他意见不同,更是要殊途而行。
所以全部人最后都离开了他。
良久的沉默中,贺兰明月深吸一口气强行镇定,他不值得为此人如此大动肝火。
所有人都没再说话,惟独高景手指叩在桌案响声清脆。他像个完全抽离的局外人,看遍两人对峙后一点想法都没有,对高泓此时复杂的喜怒哀乐也都不挂怀,只转向旁边淡淡问道:“可都记下来了?”
身侧小官连忙起身道:“回陛下,一字不落。”
高景不露声色地敛袖整理衣襟的褶皱,道:“记下来了,此事或可告一段落。但是朕还有一件始终想不通,要请教伯父。”
“你还没羞辱够我吗?!”高泓几乎歇斯底里。
“贺兰的账算清了,朕的还没有。”高景又恢复了那种慢条斯理的语气,“父皇或许性情偏执,以江山为重所以牺牲了太多东西,最后他抱憾终身也不肯道歉,这些是他的错。但伯父,你扪心自问,既然你担得起他一句‘皇兄’,真能置身事外么?”
高泓眉头皱了皱:“你什么意思?”
“看来伯父已经完全忘记了。”高景笑笑,“传陆怡和京都府尹上来吧。”
听见陆怡的名字时高泓浑身一震,他不可思议地转过头,对上了陆怡淡漠的视线。那人并未如想象中恨他入骨,只是偏过头不再看他。
哪怕陆怡并未被用刑,这时面色发白,走路有些踉跄。他跪倒在高景面前,脆弱让他看上去虽然有点人味,但好像只被一口气吊着,实在令人很难相信从前就是这个人一直把持着高泓府中最要紧的影卫队。
在场有些曾经只闻其名的官员望向陆怡时,难免交头接耳起来。
高泓冷笑:“叫他们来又有何用?”
“上次司天监按制行一甲子之大占卜,呈上来的卜辞不是往次的二十字,而是十个字,‘明月出西山,紫微堕中天’,伯父应该记得这件事。”高景看他猛然抬起头,暗道果真高泓没料到这时会旧事重提。
“那又怎么了?司天监直属皇帝,本王插不进去。”
竟恢复了旧时称呼,高景嘲讽一笑,原来他最终还是从没得到过皇位:“伯父,大势已去还嘴硬,有意思吗?”
高泓默然不语。
“说来巧了,卜辞是建元十年占星所得。在那之前,恰逢朕的兄长高北辰夭折而陇西王得子起名为‘明月’。父皇生性多疑,宁可错杀一万不会放过一个,你因势利导,暗中操控了这个卜辞让父皇认为陇西王之子必是妖邪,祸根深种,一直到后来还在利用此事不是吗?”高景顿了顿,“就在朕十八岁时,父皇猛然记起前兆,要杀他。”
“呵呵!这可怨不得本王,是高潜提醒他的。”
“对,明月是陇西王的儿子所以长得像他,不可能更改。”高景抱住那件披风,使自己说话更有底气,“但谁知道原本卜辞根本不是那样,父皇一开始看见的就是错的!”
当初天子深信预言,满朝文武颇有微词不是朝夕之间,眼下几位重臣骤然听闻当中还有蹊跷,一时都不由得肃然而立。
高泓轻声道:“你有何证据?”
“星盘,就是证据。”高景手指一动,身侧林商取出卷轴即刻展开。
繁复天相分明是静止不动,但此刻白昼,天光大亮,大理寺外阳光倾洒,忽然间竟有了月色流转、星辰闪烁的奇景。
而那些字句若旨在昭示一甲子内北宁所有大的风波变化,那么仔细思索下,二十字都已应验过大半了。
孝武帝征南楚天下一统,故而东南烟波定。
前有皇长子暴亡,后有紫微之变明堂易主,故而天子走失位。
河西之处,西军旧部硝烟四起为勤王。柳中城崛起,本该灭亡的贺兰氏又再次杀出血路,雪时不见月,明月照白城。
高泓彻底无言以对。
高景分条缕析道:“这星盘是当年司天监卜辞的副本,所用材料皆是御赐,都能验证。你真以为大占卜能只有一个孤本留存于世吗?太常寺有记载司天监呈上的只有简易星盘,父皇不懂这些加上年轻不谨慎,就此作罢。那么真正的星盘去了何处不言而喻,是你动了手脚吧伯父?你以为烧掉正本、再撺掇父皇杀死这些‘写出大不敬之言的神棍’就真的肃清了他们吗?这事你让陆怡去做的,对不对?”
“……是,我让陆怡去的。”
高景看向陆怡,那人稍一颔首道:“回陛下,奉稷王之命,属下留了副本和其中一名道士的性命,秘密送到洛阳城外保护,直到陛下登位,稷王召他回宫。”
所以有了“共赏建元年间那一卦”。
“等结束之后呢?”
“豫王听到了风声,唯恐人证活着对他不利,让房淮行刺后斩杀。”
“可惜伯父,你不知道他以命相护的就是星盘副本。”高景说这话时居然有点怜悯他的无知,“他对朕和盘托出,东西也给了,早将个人生死置之度外。”
“……谁知道这东西是真是假!”
召来的那京都府尹顺势道:“回禀陛下,那起凶杀案的尸体在半年后被城郊一名农夫挖出,是卑臣带仵作验尸,确定死于刀伤。”
陆怡道:“那刀伤属下一见便知,确是房淮无误。属下会他的刀法,那伤痕能够深入骨头在上面永久留存,若有必要可以演给陛下看。”
高泓无言以对,而高景还没问完。
他托着下巴吊儿郎当,说的话却句句如刀:“朕忘了,曾经照顾过你的嬷嬷们现在从掖庭出来,她们受了不少委屈……想必有很多话想对你说。”
高泓这次是完全没有料到他们能被找上,眼瞳微微收缩:“什么……”
“不过毕竟是宫人,上不得大理寺,朕只好差人前去问话。”高景笑了,“说来好笑,伯父少时居然还有怨怼先敬文帝的言语,当着父皇说了,也不怕父皇前去告御状。他对你是够好的,不仅心头有数,还依你意思把听见的宫人都发落过。”
“先帝……”高泓嘴唇动了动。
“人证、物证俱在,你不满先敬文帝与贺兰氏立储,成-人后暗中与慕容氏结盟,篡改星盘误导父皇在前,构陷西军指使梅恭带兵围城谋反在后,背着父皇去到大理寺劝贺兰茂佳背下罪名自尽……贺兰氏全族死于非命。”
高景叹了口气:“伯父,你对明月做的事幸好未酿成严重后果,朕在此揭过不提了。”他把玩那块惊堂木,“你还有什么话好说吗?”
堂下之人失声大笑。
他算计一生,前二十年风光无限,到头来却是两手空空。
故人不在,而付出所有得到的代价成了血债血偿。
他到底输给谁了呢?
高潜么?还是高景和贺兰明月?
可如今后悔也太迟了。
状似疯癫的高泓被两名狱卒拖走时一直在笑,他好像彻底失去了理智。从前流连醉逍遥时醉卧美人膝的豫王,不问政事只懂花月的闲散皇亲,这都是高泓精心准备的画皮,岂料一朝事发,画皮下,是借刀杀人的手。
高泓没说谎,他只用言语就说动了血案的发生,又在二十年后成功夺权。
可如今谁都知道了,唇舌与权术能煽动一切。
他到底为了什么才如此疯狂呢?
说着只要登位便什么都不在乎,与谁都能合作,或许高泓自己都没发觉这早就成了他最悲哀之所在。
那天之后又审讯其他人,贺兰明月走出大理寺时夜幕四合。
高景累得不行,单手撑着额角,他见状掐一把高景的肩膀后听见那人“哎哟”一声,指向天边:“今天的星星很漂亮。”
高景抬头看了眼,嘴角含笑:“也是。”
“那我走了。”贺兰明月示意武成殿的方向。
“今晚去明堂吧?”高景试探问他,见他没有立刻反驳,又道,“过些日子就是大朝会了,等他们把诏书拟好……没人会说什么,你就当陪陪我,成吗?”
换作前些时候,贺兰明月断断不会同意。但今日他听闻父辈往事如尘埃落定,再不会起波澜,又想到那些江山永固的约定并未实现而那年意气风发的青年一个早逝,一个被病痛折磨十数年后终于也撒手人寰——
青山依旧在,故人已不存,承诺也好,情谊也罢,到头来只有星空亘古不变。
约定都成了空话,他感同身受推己及人,都是怅惘。
“好么?”高景见他良久不语又试探着问了一句。
贺兰明月如梦初醒,情不自禁对他露出很温柔的笑容:“好,都听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