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
高景道:“先前也同你提过,鬼狱的时候他是被关在旁边的,什么都看见了。尽管母后一直捂着他的眼睛,毕竟不是真傻子,多少还能懂一些。后来又被锁了那么久,前些日子见到我先是高兴,然后哭了好大一场,这几天稍缓和了,但仍不肯与别人交流。”
贺兰明月垂着眼,听高景继续道:“我本以为他很喜欢你,带他来见你可能会有所帮助。方才你也看见了,没用——我有时真心疼他,又不知道怎么办。”
“以前一直以为你不喜欢他。”贺兰明月道。
高景没否认:“确实如此,我嫌他蠢,话也听不懂。若昱弟还在,我把他扔给昱弟就得了,他俩我谁也不喜欢。”
提到高昱,两人都是一阵沉默,高景又道:“我……也是自那件事后,意识到紫微城内我只有他一个弟弟。晟儿活得也辛苦,做哥哥的能照顾就照顾些,他想做的事,只要不太出格我都会顺着他的。”
“殿下平日有玩伴么?”贺兰明月忽然问,“若有个说得来话的,每天陪着也许好一点儿。你也忙,没法走哪儿都把他带在身边。”
高景先是摇头,接着想了想道:“其实有,但我怕你不乐意。”
“我有什么不乐意?”
“他……和思婵很谈得来,不,不算谈,就是,思婵对他很耐心,他也很喜欢思婵。”高景说完,紧张地想看贺兰明月神情,他感觉抱着的人脊背绷紧了片刻,却没有其他的动作,连忙道,“我明白这事儿不能这么算,让人去其他诸侯王那儿找找,总会有人乐意和他一起玩……”
“没事,你接她回来吧。”
贺兰明月答得如此干脆反而让高景愣住了:“嗯?”
他握着高景的手,隐约已经能看见远处浮渭河上的花灯了。贺兰明月偏头一看马车内,道:“难得有缘,只要你不怕被人闲话。”
高景猜他也许还是接受不来,便道:“起先皇姐要我把思婵过继给她,你肯么?”
贺兰明月突然有些迷茫,他不喜欢那孩子,也不能释怀当时的事。平心而论高思婵确实无辜,若把她就这么推出去似乎也不合适。
他含糊地“啊”了声:“算了……留、留在身边,也不是不行。”
舌头都差点打结,其实听得出来仍然很无措,那贺兰明月又是为了谁呢?高景抱着他,额头蹭了蹭贺兰明月的后颈,岔开话题:
“云浪亭还有多久到啊?”
话音将落,忽地自不远处夜空升起一道绚丽的金色花火。
炸开的声响仿佛把什么污浊都击碎,贺兰明月眼睛亮了亮,他回头对林商打了手势,还没容其他人反应过来,一夹马肚,口中唿哨,竟是直接疾驰而去。
阿芒闻声掀开车帘,只见一个背影时片刻愣怔:“贺兰大人带陛下去哪儿?咱们要跟上么?”
“随他们去吧。”林商说着,万年不变的冷脸有了揶揄笑意。
云浪亭位于洛阳城东一处悬崖上,早年只是一座军事堡垒,后来天下初定,道武帝登高而望,能坐观整个洛阳乃至紫微城,遂建亭一座。昭成帝即位后,御笔赐字“云浪”,又在周围栽遍桃树。
如今桃树长成,愈发茂盛,云浪亭每逢春日粉花如锦,成了洛城美景之一。
夜幕低垂,因为濒临悬崖只有放焰火的人能够去到最高处,云浪亭周遭人头攒动,北宁民风开放,又是乞巧佳节,到处都是青年男女携手出游。贺兰明月不得不放缓骑马的速度,他翻身下马牵着前行,高景就半趴在那儿,不时伸手勾一勾贺兰的头发。
焰火其实比起想象中并不华丽,但站在人群中观赏就别有风情。
高景少有这样“与民同乐”的机会,周遭无人知道他就是刚经历过一场涅槃的新皇。百姓们望向焰火呼喊,庆祝节日。高景欢喜极了,他什么漂亮盛大焰火没见过,但情不自禁被感染,到后来竟然也开始随之一起欢呼。
他看焰火,贺兰明月便看他。
两人目光偶尔碰到一起,虽是不甚缠绵,衣袖遮住的手指却一直没放开。人多的场合很难成为焦点,何况夜色是最好的掩护。
云浪亭上放焰火的人点燃了最大的那一朵,赤金在空中炸开,竟然是一朵牡丹的形状。人群仿佛也被点燃了,周遭欢闹不绝于耳,一朵未歇,又有更灿烂的另一朵炸开,牡丹次第盛放在星空中,贺兰明月观之只觉内心平静。
高景曾说,牡丹盛开总也会凋落,他不喜欢。可如今见到这转瞬即逝、甚至比不过花开一季的赤金牡丹,高景侧脸的快乐却是永恒的。
他会记得这时的心情,也记得与他一起看焰火的人。
只要学会想念和珍惜的感觉,转瞬即逝与永恒,偶尔就在须臾之间得以互换了位置。
回去的路上,高景坐着骏马双手还在比划那朵牡丹的轮廓,兴奋得如同少时:“等新年时我也要在宫里放这么大的焰火!”
“方才你看得投入,我听旁边一位公子说今年的焰火都是西市一家‘胡记铺子’做的,你可去请他们来做。”贺兰明月道,“银绿色的那个也很好看。”
“会往下坠的那个吗?”
贺兰明月点头:“银河落九天,是这么说的吧?”
高景笑道当然不是,又细细数起了焰火形状。
他兴致高涨,说着要把下一个元宵夜闹得精彩纷呈聊了一路。贺兰明月话不多,常是陪着给他做听众,他看高景好似总算从快勒死人的朝堂氛围中解脱了片刻,心道此次出宫也算有所收获了。
他其实压力没有高景大,贺兰明月知道,何况他有后路可以回塞北。
高景走到这一步,就万万不能再退了。
有时贺兰明月会疑惑做皇帝到底有什么好,为什么人人都要去争那个位置。说着天下都在股掌之中,但平日活动不也只有紫微城吗?而比起三千里山河,巍峨的紫微城不过是最最渺小的一隅了。
或许这就是他和高景的不一样,高景有他的理想,他的责任。
“……你说,他们会不会觉得我不近人情?那就对喽!”高景说得愈发开心了,“父皇曾经告诉我,若能十年内收拾干净这帮蛀虫我就算合格了。到那时,我从宗室旁支里选个聪明孩子过继来,再培养出他,就立刻撂挑子,一天都不多待。”
是了,高晟注定无法继承他的大统,而其他先帝的皇子……都被高泓杀尽了。
他当真一点也不恨高泓吗?
高景说到这儿,见贺兰一直不吭声问道:“怎么了吗?”
“没有。”贺兰明月摇头,同他玩笑,“那也要花好久的时间,我还等着你早些卸任,咱们能大江南北地走一走。”
高景很开心地笑着,嘴上却说:“你当我是李环呢,能什么都不顾就图自己痛快?哎,有时候我还真的羡慕李环,这次结束后他上书让我免了那些繁缛头衔,放他去山水间自由自在——他自认不是做君王的料,可我有时也会想,当皇帝就像被关起来,哪儿也去不成。”
“朝局稳定后,你偶尔出去十天半月不是不行。”贺兰明月安慰道。
高景道:“真要如此,你那时候还会陪我吗?”
他眼睛那么亮,夜风中,衣袖偶尔翩然而动,贺兰明月收敛了笑意,再开口却也是捧出当年元夕花灯中的一腔真心:“自然奉陪。”
大约从今往后,几许欢情与离恨,年年并在此宵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