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景本要拒绝,但他心中总有不好的预感。
亲人离世他只经历过一次,便是那年大雪天里先帝驾崩。最后时刻并非他守在身边但高景也知回光返照,先帝握着他手时,双目难得清明、话语逐渐连贯的回忆历历在目,先前有人来报,语气着急,让高景很难不多想。
先帝是病得久了,他早有心理准备。这次高潜伤得太重,本又是个药罐子,他熬不过去其实也在意料之中,但高景就是不想面对。
他自小和高潜的关系着实一般,甚至不如一度与高泓亲近。可这也阻挡不了发自内心的恐惧,何况高潜后来帮了他太多。说句不合适的,若没有高潜,或许他都无法再次登位,这让高景更不愿失去。
他的稷王叔今年三十有七,正是春秋鼎盛,叫他如何再接受一次离别?
贺兰明月这么问,仿佛加重了不祥。高景心口钝痛,他静静地忍过喉咙中的血腥味,待到稍好一些后,才点了点头:“你陪我去吧,我实在是……很怕。”
“我知道。”贺兰明月安抚似的摸了摸他的头发。
两人携手下车,入含章殿时不见陆怡在殿外,高景的心愈发沉了。
莫非这也成了一场回光返照吗?
侍女阿丘守在门内,见高景来,礼数周全地请更衣、焚香,再伺候他入内。阿丘面色平静,高景便问:“王叔还好么?”
阿丘轻声答:“王爷今日早晨睡醒后看着精神好了些,让陆大人带去廊下看了看桂花。中午饮了碗稀粥,没吃什么菜,过后又歇了会儿,说话流利多了。听说陛下去了贡院,就叫人请陛下回来。”
她每说一句,高景的心惊胆战更多一分,到最后已然手脚发冷。
贺兰明月不动声色地握紧他,问阿丘道:“王爷可有说过什么?”
阿丘道:“是,回陇西王的话,王爷看桂花时问过月份,陆大人答;‘再过数天就入冬十月了’,王爷问:‘还不曾落雪吗?’陆大人道:‘去岁严寒,今年恐怕是暖冬,花现在还没谢呢。’王爷又看那桂花,笑了,道:‘难怪今年的花都比以前都要甜。’。”
高景沉默地挥挥手,阿丘顺从退下。
见他脚步停了不敢踏入寝阁,贺兰明月安慰道:“或许王爷真是慢慢有所好转也不一定,你不要想得那么悲观。”
高景勉强一笑:“承你吉言——走吧,随我去瞧瞧。”
寝阁内依旧闷热难耐,陆怡坐在榻边待到高景进来即刻行礼,而守在一旁寸步不离的还有几个御医。
御医们先前大都是一副立刻就要掉脑袋的沮丧样,这天贺兰明月看他们,反倒是恢复了从前的平和神情,起码不再随时担心性命难保。
他心里有了数,轻声挨近高景耳侧:“我瞧着,王爷可能是好了。”
高景颔首,示意御医说话。
为首的孙御医藏不住的喜色,道:“今日王爷的脉确有好转的迹象。”
高景看了榻上人影一眼,压低了声音:“怎么回事,王叔此前不还嚷嚷着不想治病了么?朕今天听说他叫朕来,一口气差点没缓过去!”
孙御医是宫中老人,高景在他眼里是君王更是个孩子,闻声道:“陛下,那……王爷当时可能说的气话。这些日子他虽少有言语,陆大人与卑臣们服侍着,含章殿众女官们少不得说笑话哄他,慢慢地,离了那些伤心事,便也好多了。人哪儿有不想活的?这心态一好,在家多时温养有了效果,近日就吃得下东西了——陛下尽管暂时放心。”
高景闻言长出一口气,宽慰道:“有劳诸位。”
孙御医道不敢当:“近日御医院的同僚齐心协力,更别提还有陛下请来的诸多民间神医共同协作。王爷能好转,还要多亏陛下啊!”
“得了,少拍朕的马屁,朕又不通医理。”高景淡笑道,“你们都下去候着,朕要和王叔说说话。”
几人领命退下,陆怡虽是不舍,但到底也照做了。
见陆怡离开,贺兰明月看他一眼也要走,高景道:“你留下吧,没什么你不能听的。”
榻边高潜已经能坐起,等见了本人,高景的一颗心总算回归原位。虽说还是没什么血色,显得苍白,但比起此前死人似的灰败,到底多了几分活气。
“王叔叫我来,有什么话说么?”高景坐在榻边,为他端了杯温水。
高潜没什么表情,他好像光是见高景都累极:“给你当面报个平安,免得你总疑神疑鬼的。”
高景一愣,无奈笑了:“……王叔!”
“朝中大小安排陆怡多少跟我说了些,不错,还知道循序渐进,没有一开始就下猛药。”高潜赞许了一句,又道,“但未来还是得多培养些与你一起拿主意的人,江山能打,更要能守。此道你可多看看先敬文帝,他有些观念能用的,不如沿袭。”
高景道明白了,高潜又说:“我现在一想这些事就疲倦得很,以后别什么都拿来问我,这洛阳城住着也气闷。”
“好。”高景先答应,察觉出别的意思,又说,“王叔想离开洛阳吗?”
暗道这孩子察言观色的确有一套,高潜轻轻地笑了:“景儿,明年开春后,若这副残躯病体好些了,你放我走吧。”
他被紫微城囚禁了太多年,从没过上一天逍遥日子。所有人都当他不辛苦,但只有接触过才知高潜有多劳神,他呕心沥血太过,病迟迟不好也有这个原因。
闻言,高景鼻子一酸:“不是不让您走,王叔……以后还回来么?”
高潜摇头:“不回来了,这地方太伤心。”
“那……那我多给你派点儿人手,你中意哪里?我叫他们先去给你建个舒适的住处,你再去就直接安居了。”
“不必了,费那神做什么?”高潜拍拍他的手,“有陆怡陪着,一切你都安心。”
高景忙道:“可父皇那时让我顾好你的。”
提及先帝高潜微微怔忪,并未料到他临终时还和高景提过自己,一时心绪复杂,只道:“是么?皇兄原来想过照顾我。”
言语中隐有怨怼,高景不好接话。
高潜攥紧锦被,眼底一时如云涌变色,良久才道:“他那时,神志不清,对我说了许多话都是重复的。其一要我辅佐你,再怎么不愿也等你帝位稳固才能退走;其二,便是一直说他对不起贺兰,那孩子若是还活着该多好……哈哈,说得仿佛是因为我一直逼他,才害死了贺兰明月!我分明为他好,心里怎有可能不怨?”
听到此高景忍不住看向贺兰明月,那人皱着眉,别开脸去,不知做何表情。
“当然,或许我想多了,皇兄一直拿我当孩子,毕竟不会真的怪我。”高潜摇摇头,“罢了,罢了,人都走了还纠结这些做什么?”
高景道:“王叔……父皇其实让我好好听你的话。”
高潜闻言只握住他的手:“我知道,景儿是乖孩子。但经此一遭,以后做事再不能那么极端了。你日子还长,许多事自己把握分寸。只一点,有些决定做出之前,总得想着是不是能给天下一个交代。”
他话里有话,高景颔首:“是。”
贺兰明月见叔侄叙旧,心绪复杂。
有许多情绪亟待一个宣泄口,但他选择了自己消化。他把那些旁人以为无法忍受的仇恨与痛苦都咽下,不让感情被它们左右,一次次地提起当年之事,即使贺兰明月清楚孰轻孰重此时也难免有些不忿。
皇帝最终怎么想的或许已经没人知道了。
像高潜说的,人都没了,再抱着不放手有什么意义呢?
待到与高景走出含章殿,花园内桂花盛放出凋谢前最后一丛芬芳,贺兰明月路过时觉得可爱,顺手折了一支递到高景手里。
“你真肯让他和陆怡离开皇城?”
高景玩着那支花:“不然还能怎么样?话都说到这份儿上,连‘不入皇陵’都讲了出来。王叔想为自己活,我放不放没什么差别。”
贺兰明月心中震动,半晌“嗯”了声。
指尖掐下一点米黄小花,高景拉住贺兰让他停下,抬手将花别在了他发冠边。他退出两步仔细打量,拈着剩余花枝笑了:“那些小姐们,可没法这么做。”
“什么?”
“你从朱雀大街打马而过的时候不是许多姑娘跟在后头掷花枝?”高景又把那一枝桂花在贺兰眼前摇晃,“有这枝好看么?”
掷花者众,能簪花者,唯一人而已。
贺兰明月失笑,他抬手摸一摸,只触到了满袖清香。
次年三月,稷王高潜薨,举王侯之礼入葬平城宁陵。同年清明后,宇文华率临海军回返淄城迎击段部奇袭,贺兰明月离开紫微城,前往邙山募兵操演。
一年后,邙山五千精骑奔赴塞北,与陇右军残部汇合后驻扎夏州。
又一年,战火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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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潜活着呢,莫慌!私奔了!
明天还有个完结章,然后下周左右会开新坑,还是古耽(我头真铁嗷),修真背景的小中篇,欢迎喜欢本人风格的朋友们继续爱我(′?ω?`) 小声说wb大号到时候会发个开坑的抽奖,可以参与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