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吕老板心思机敏,我怎敢托大?若非步步为营,恐将满盘皆输。”
吕道涵放下棋子,正色道:“说起步步为营,吕某确实甘拜下风。孙兄算无遗策,谋定而动则八方相助。从当初火烧百乐门伊始,接着借我长兄之死令宋长卿锒铛入狱,再到如今同孚亏空难填破产在即,前三后四步步未出意料之外,当真一手好谋算。”
孙歧人呵呵一笑,不再言语。
过了很久,吕道涵收拾好棋盘,忽又问道:“眼看事将收尾,夏小姐也已脱身干净。那个顶罪的女记者,孙兄打算留是不留?”
孙歧人反问:“你认为呢?”
吕道涵面无表情道,“我是无所谓,但凭孙兄定夺罢了。说起来那女记者,倒是长卿心尖上的人。反正这局棋面已经尘埃落定,她的死活无关紧要,便是留个活口也无碍。”
孙歧人微笑地看着他:“怎么,动了恻隐之心?还是指望在未来或许会有的某一天,用今日的高抬贵手,在你那兄弟面前为自己的良心赎罪?我只是个普通人,没有一手遮天的本事。她可是杀害宋文廷的嫌犯,说放就放,哪有那么简单。”
孙歧人觉得自己又一次猜透了他。可对方毫不思索地摇头:“我不过是想留下他的掣肘。当一个人再无牵挂,也就意味着失去了软肋,反而会生起破釜沉舟的反扑之心,这才是最危险的局面啊!”
吕道涵说完这些,面容波澜不惊。好像早就知道,在孙歧人心里,大局重于一切,任何人摆在这架天平上,最终都会被他选择放弃。
今日言尽于此,最终如何取舍,就看孙歧人自己了。
让他们都出乎意料的是,还没等孙歧人在背后有所动作,特区法庭却传来宋家撤回诉讼的消息。即将判决入狱的明秀,被悄无声息释放。一桩惊天动地的案子就这么消弭于无形,究竟动用了多大的力量去斡旋,简直难以想象。然而宋长卿终究办到了,连他自己也诧异,过程之顺利简直超乎想象。这背后究竟还掺杂了多少他所不知道的势力在翻云覆雨,就不得而知,也无暇去多作猜想。
明秀孑然出狱的那天,正是宋文廷撤灵堂的日子。
曾经车马如流的宋公馆,如今门庭冷落行人稀。
偌大的正厅,只有早就引咎辞职的唐管事回到宋家帮着忙前忙后。待下人散尽,他在宋文廷的黑白遗照前端端正正叩了三个头,站起来开口道:“我如今已置身是非之外,按说不该再蹚进浑水。可这么些年承蒙宋老板照顾我一家老小,此恩未报,终究于心难安。”
长卿也不再绕弯子,直言:“唐世伯究竟想说什么?都到如今这份上,里子面子早就碎了一地,还有什么好顾虑的。”
唐管事哀叹一声,“宋老板一世英名,不料临了却看走眼。少东家,我已和同孚再无瓜葛,今日的话绝非为一己私心。只盼你听进一字半句,以后多加查探步步留意——那孙歧人是条捂不暖的毒蛇,留在身边早晚酿成大患!”
长卿并未表现得多么惊讶,仿佛连说话也没有力气,只抬手示意他跟自己来。
两人进到宋文廷生前的书房,长卿从密码箱里取出一叠书信摔在桌面:“唐世伯,你告诉我,这些究竟不是真的?”
唐管事捡起两封,从敞开的口子里把信纸倒出来匆匆扫了两眼,苦涩道:“你都知道了?”
长卿颓然晃了晃身子,“原来你也早就知道,就只瞒着我一个。”
这些都是宋文廷和日本军方来往的密函,商榷“合作”事宜。白纸黑字写着,宋文廷同意跟日本人合作,当日军彻底侵占上海之后,他便是新一任上海市长。
唐管事放下那叠信纸,“当所有螃蟹都横着走,只知一条直道走到黑的那只,便没出路了。你父亲年过半百之人,挣下这偌大的家业,还争什么,图什么?不过是为了你。”
“他明明是为了自己呼风唤雨荣华富贵!”长卿喉头气息翻滚,涌出一长串支离破碎的诘问:“日本人手底下的市长?上海一旦沦陷,会有多少无辜的人丧命?他却只想踩着同胞的尸体加官进爵,这是汉奸!他卖国求荣是为了我,勾连日本人也是为了我,究竟有没有想过我该如何自处,要用什么颜面活在世上?!”
唐管事看着这张被愧疚折磨的脸,又深深叹了口气,默然退出。
夜深了,宋公馆一片漆黑,一盏灯也未亮。
唯有二楼靠北的窗户,跃动着点点火光。长卿在烧纸钱的铜盆内,把那些和日方往来的密件一封一封烧成灰烬。
人人都知道,拖延得越久的事就越没有把握。同孚商行在风雨飘摇中走向无可挽回的颓败,明秀和长卿分崩离析的未来,也越来越确凿了。
黄浦江畔,汽笛声嘶力竭地嚎叫。
长卿面朝浩浩江水,仿佛可以就这么等到地老天荒。明秀迟来了半个时辰,却并不打算解释原因。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响起,他仍旧没有回头,凝望着驳船消失的黑点说:“我不相信是你杀死了父亲。”
“可惜,这一次……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