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七章
她在崇明纱厂空无一人的纺纱车间找到长卿。
兜兜转转地,还是回到这里。
崇明是同孚旗下最大的纱织厂,最热闹的时候,机器轰隆全开,动静能传出好几条街。如今也不得不沉寂了,处处人去屋空,只留下哑巴机器搁在地上吃灰。真个像戏文里唱的,八千子弟俱散尽。
年轻气盛的项羽被困垓下,时不利兮骓不逝,虞兮奈若何。她一眼便望见他消瘦的背影,茕茕坐在散乱的纱轴木箱子上,十指交叉撑住额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末路了,他还是她一个人的英雄。
她走过去,紧挨着坐下。无比心痛又怜惜,把他揽进怀里,如安抚一个脆弱的婴孩。
“你已经尽力了。”
长卿安抚地在她手背上拍了拍,“我没事。”
倔强地强撑着,仍控制不住脸色泛白。他叹一口气,无限凄酸地环顾满地狼藉。钢铁的机器沉默冰冷,是一个个残兵败将。
“父亲一生的心血,就这么败在我手上。”这些机器、图纸、一根纱线一个滚轴,莫不与他血肉相连。商行宣告破产,这些势必要折卖掉。否则一直停工停产,连厂房地皮的租费也无力为继。
明秀回想起做纺织女工时的日子,轰轰烈烈的工会游行……蓦地热泪盈了满眶。
几乎是异口同声地:“我有话对你说。”
长卿怔了怔:“你先说,发生什么事了?”
明秀掏出兜里的纸团,展开来给他看:“齐先生回来了。”
风雨飘摇之际,白衫落拓的齐怀英重新履登上海。江水浑浊滔滔,漩涡暗涌密布,就这么义无反顾踏入。
他将长卿的劝告抛诸脑后,执意回到这片充满危险的土地,生死安危皆不顾。此行所为何来,已无需赘言。
“你要告诉我什么?”明秀抬起澄明的眼睛。
“我改变了主意。”他用手指抚平纸上的褶皱,坚定而又深藏:“有人向我提议,可以注资同孚助我度过这次难关。我思来想去,本来不愿答应,可现在决定一试。”
她吃惊地掩口,“为什么……这钱来路不正吗?到底是谁,为什么专挑在这时候提出合作?”
于大厦将倾之际力挽狂澜,需要付出的代价,绝对是一笔难以想象的天文数字。
他望着她,看得很深。明秀仿佛意识到什么,忐忑的心跳顿了一下,只等他亲口把那名字说出口:“董思学。”
明秀对着他灼灼的眼,觉得里面闪烁的全都是危险的火光。后来她时常回想,如果当时不做这样的决定,是不是很多人的结局都会不一样呢?
没有什么能永远不变。山河崩裂,军阀割据的混乱世道,各方势力此消彼长,成日打来打去。今天是敌人说不定明天就成了盟友,以利聚合的同谋,说不准什么时候会突然倒戈相向。活在这样的时代,每个人的命运都不由自主,更何况一对乱世中朝不保夕的小儿女。
刀光剑影里没有永远的朋友,但当彼此面对共同的敌人,自然便成了同一阵营。
董思学的出现,实在是一份意想不到的助力。
这年春打头,洪春宝的死讯突然传出,在黑白两道掀起不小的震动。据说是头风之疾突然发作,很快便双目失明口不能语。帮派里有人怀疑是中毒,还来不及送到医院人就咽了气。紧接着竟有人从老头罗随身的紫檀龙头拐杖里搜出了剩余的药粉,那个人就是小山爷董思学。在此之前,就连老头罗身边最亲近的手下,也从未察觉拐杖里的玄机——象牙雕的手柄上有螺旋口接驳,拧开来,紫檀仗内里中空,大小摸约可藏下一把四寸来长的鱼肠匕,塞入一包药粉更是绰绰有余。
他在老头罗身上学到了很多,出师的最后一份大礼,就是取而代之。
这是一次改朝换代,内部势力的大清洗。
谁也来不及反应。几乎一夜之间,年轻有为的小山爷手刃了谋害帮主的分堂主,帮派群龙无首,正是天意要他乱称王。董思学如今稳坐洪春帮帮主之位,手底下从众如云,自然也有足够的筹码来和宋长卿谈条件,平起平坐话当年。
《新报》披露了当年番瓜弄大火的真相,并非天灾而是人祸,罪魁祸首就是吕道涵。文章出自明秀之手,更让他确信无疑。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怎能轻易放过?可惜吕道涵如今财雄势大,又投奔了日本人做靠山,身边水泼不进。率一帮草莽去硬碰,不过逞匹夫之勇,不是他董思学做事的风格。扶植宋长卿,就是对付吕家的第一步。
明秀揉揉发胀的太阳穴,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问:“你见过他了?什么时候的事?”
长卿点头,“见过。就在你来之前,他刚走了不到半个时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