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只要有一个人主动选择离开,即便再烂的账,也能一笔勾销了。
言琤抬起手臂,挡在双眼之上。可是即便闭上双眼,挡住光线,荆棠伸手去抱金慕淮的那一幕依旧如在眼前,挥之不去。
马上就要,一笔勾销了。
-
荆棠开着被砸破了后挡风玻璃的车,小心翼翼地拐入那条略显逼仄的马路里。
言琤临走之前的一天他跟言琤撒娇说想自己开车去兜风,言琤便把这辆银色奔驰的备用车钥匙给了他,结果现在正好派上了用场。
荆棠本来就是会开车的,只是和言琤一起生活之后,总是言琤开车,他自己的爱车早就卖掉了,到现在已经有几个月没有开过车,难免有点手生,所以开得格外谨慎。
之所以支开熊佳音自己把车开走,是因为荆棠猜想到熊佳音或许会带他去医院看病。这当然是好心之举,但是现在还不行。
他想先去一个地方看看。
中午,这里的十字路口非常堵,荆棠等了好久,才终于开过去,找到一个地方停车,然后把卫衣的帽子戴在了头上,开门下车。
面前是长长的蓝色围栏,围栏中央是还在建造中的建筑物,围栏某处开了一道小门,供工人们进出。
这会儿正是午饭时间,荆棠顶着烈日在围栏的小门附近站了一会儿,果然等到了他要找的那个人——那个昨天他搭乘出租车时过来敲他窗户的人,一个名叫何起峰的工人。
“……荆少爷?”何起峰从那道门里出来时,立刻就注意到了荆棠的身影,小跑着过来,笑着说,“我就知道,您不会放着我们不管的。”
包括何起峰在内的大约数百名农民工,从前都经常承包荆棠父母公司的项目。小时候荆棠被父亲抱去工地里参观时,就曾经见过这个满面沧桑的人好几次。
后来因为拖欠工资的事情,这群农民工内部起了一些矛盾,意见并不同一。绝大部分人着急要钱,所以想策划一次讨要工资的行动来给荆棠的父母施加压力,这批人也是踩踏事故的当事人。而另一小部分人,则是像何起峰这样的老好人,他们当然也想讨回钱,但是态度相对温和一些,并不赞成闹上门去要钱的作为。
荆棠之前一直不敢见那批激进的工人,是因为害怕被骂被打,而不敢见何起峰等人,则是因为心中真的过意不去。
如果不是因为今天有人又是在人群中推他又是砸烂车玻璃,荆棠可能还是不愿意见何起峰。他有预感,做下今天这些事的人,和推他父母的人,或许就是同一个。
他自己的死活不重要,可是他真的很想知道是谁害他父母被那么多人践踏在脚下、活生生被踩死。
何起峰,或许会知道些什么。
荆棠还是有点不敢看何起峰的眼睛,有些不自在地抬起手,将帽檐向下拉了一点,而后才低声说:“……何叔,我今天来,是有事情想问你。”
何起峰说:“您问、您问。”
“你原先那些工友,现在是不是也在这个工地上啊?”荆棠问。
“是,基本都在的。”何起峰想了想,才道,“大概有四五个人,前两个月就回老家去了。”
回老家的人,并不在荆棠的怀疑对象之列。他继续问:“那……留在栎城的人里,有没有最近频繁请假或者旷工的啊?”
那个跟着他并动手动脚的人,一定是白天时没在工地上的人。
“这个我要想一想……”何起峰沉思片刻,才道,“频繁请假和旷工的倒是没有,但是有个人忽然辞职不干了。”
荆棠皱起眉,稍稍抬起脸来:“……为什么不干了?”
“他也没细说,就说有很重要的事要做。”何起峰道,“对了,他叫潘松。您是不是要找他,要不我把他手机号给您吧。”
“谢谢何叔。”荆棠存下了手机号,而后又道,“今天我就先走了。钱……近期我会想办法给你们的,对不起。”
既然已经得到了想要的信息,荆棠便不打算在这里多留。无论是锤子敲打墙面的响声,钻孔机打洞时发出的尖锐鸣叫,亦或是工人们吃午饭时的说小声,都在疯狂地拉扯着他的神经。
他实在没办法在这个地方多待一分钟。
然而才刚刚转过身,荆棠就被一只粗糙的手猛地抓住了胳膊。紧接着,有个身着破旧工装的女人在他身前猛地跪下了。
“荆少爷——”她用被毒辣的太阳烤得嘶哑的嗓子,哽咽地祈求着,“我家姑娘生了重病,我已经没钱给她治病了!求求您、求求您……”
女人的手劲很大,抓得荆棠一时无法抽身,而事实上,他也的确没力气去挣开她。
他最怕的事情,终究还是来了。
荆棠感到有些气闷,明明已经在努力呼吸了,可就是觉得喘不过气来。
而这还远不是结束。
那女人喊得很大声,那一声“荆少爷”也传到了正在吃饭的其他工人耳中。有不少工人听到之后,便匆匆地放下手中的盒饭,着急忙慌地向声音的源头跑去。
不知不觉间,人越来越多,僵立着的荆棠被层层叠叠的人群包围在了正中间。耳边霎时间涌来很多个声音,有人气得怒骂他躲着不出来见人很没种,有人像刚才那个女人一样哭着祈求他。
而他,光是去分辨这些带着不同情绪的声音,就已经快要耗费掉所有的精力。
动不了。
荆棠想逃,但是没有路让他逃。可是立在这里,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能说什么。保证吗?可是他们应该都已经听腻了他的保证,拿不出钱来,一切都是徒劳。
怎么办、怎么办。
好像开始耳鸣了,嘈杂的人声混杂在一起,在他耳边嗡嗡作响,让他渐渐地听不清了。眼前窜动的人头挡住了他的视线,他看不见前方,看不见路。
要不还是去死算了,他还是死掉比较好,至少还能让他亏欠着的那些人大呼一声痛快、死得好。
荆棠被困在人群中,有人见他木木呆呆的没有反应,便开始动手推他。
他被人推来搡去,可是毫无反抗,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连弹跳的能力都失去,只能任人拿捏。
此刻他的脑子里只在反反复复地闪现那三个字。
——去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