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万赢的名声渐渐复起,也因为这名声,杨曳才能找到他,寄来信。
「旧日相扑,胜负未定,见信有意,亳州一试。」
蒙万赢当夜即收拾行囊。康平延法号叫「明释」,他和蒙万赢谈了半刻,最后唤我进去。
?「蒙施主要去赴约,你年纪也不小了,总在庙里,对心境不好,怕你把心待空了。你和蒙施主一起去吧。」
我跪别了康平延,明释师父。壮年出家,我一直想不通。他的事,我知道的不多,说他无爱无恨,不妥,不争强好勇,也不妥。他的爱恨,他的争强,不像蒙万赢那样清晰可闻,他能为之相扑的事,都在心里,不在俗世。多年以后,我在顺州对郭雀儿和其母相对无终,颓丧离开。无力感骤生时,蓦然想起了康公,心内刹那间洞彻,可小庙早已断墙残垣,人去楼空,禅房墙上,「花房鹿渐木,空心坐柴扉。」只言片语,斑驳不清。
六十岁时,我打算撰一本《相扑杂记》,起笔本想从康平延开始,可我从未亲眼见过他与人相扑的场景,编纂几句,枯乏无味,该写的那些话外事,似乎又和相扑无关,只好作罢。书中记了蒙万赢和杨曳。他们在长安的事,只用「累有相扑,胜负无定」略过,细讲,是从和蒙万赢去亳州赴约开始的。亳州真源县,是老子李聃生地,高祖开国时,以老子后人自居,将老子奉为先祖,尊为「太上玄元皇帝」,道教为本朝家教,位尊于儒佛,且起建了宫阙殿宇,显赫无匹。可杨曳生在此地,没有受李教熏陶,反倒跟着黄巢造反。据他说,真源县大空寺的僧院里有一颗李树,种了十四年,才长一丈八尺,有一年春天,枝叶忽然蹿高了六尺,有人占卜曰,木生枝耸,国有寇盗。一时间人心惶惶,只有他觉得是天赐良机,腾达之兆。
蒙万赢和杨曳已有三年未见。相对而坐,谈的只是技艺是否精进。第二天下午,他们在某间道观中借地相扑。这是我第一次能亲眼所见两个力士相扑的场景,更无其他杂事干扰,能心无旁骛的看。相扑,以前称之为角力。有人言,角力者,宣勇气、量巧智也。意思说,并非靠蛮力取胜。蒙万赢平日话很少,心思和智慧全用在相扑上,只有上了场,才能见他的智勇。砰然一声,二人相击,声如房震壁摇。杨曳双拳飞舞,直打蒙万赢面门,蒙万赢以拳相迎,却防着杨曳出拳是假,抓推是真。果不其然,杨曳拳势骤停,头上的幞头抖了几下,弯身侧腰就要推平蒙万赢,蒙万赢脸膛通红,猴一般,跳身一躲,高高的两双手,往下一探,就要提住杨曳的犊鼻裤,把他摁倒在地。眼看胜负分明,杨曳身子摇摇晃晃,要吃了这一下,必败无疑。我说他当真似条鱼,吼一声,就势抱住蒙万赢下身,要把败势拧回去,两人肌肉相击,竟发出铜铁似的锵锵声。蒙万赢撤脚,收腰,胸膛一探,下盘则稳如山,臂膀内缩,骤起,似猛虎,大呼,一拳正中杨曳面门,力士一拳,力有千钧,杨曳登时口中喷血,却须发皆立,抱住博了命的心,将蒙万赢往外一推,砰砰砰,杨曳硬吃几拳,扑倒在地,蒙万赢被猛力一推,脚尖踮在界外。细风拂过,麻雀立在枝头,一缕烟飘飘升空,香未燃到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