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敏大人叩住了它,四爷也表示说小姑娘爱惹事,之前闯了那么多祸,一码归一码,等此灾过去,要她在应天府衙门尽半年的义务劳作之后再还给她,还有七月十七日被她打伤的锦衣卫,全部医药养疗费用由她来出,不要总装作没事人一样。
这件事秦氏和邝简听说后,表示很赞同,这个小姑娘家雀似的爱翘尾巴,不给她好脸色自己都能灿烂,性格必须磨一磨,她哥哥管不了他,夫家管不了她,父亲又没有了,他们这些她的叔叔伯伯不看顾着点,这孩子将来无法无天了。
四爷甚至跟手下吩咐了,“玉老板的富春堂以后别客气,刊印的书册,都严格地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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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快乐和谐的南城墙也有过一次不愉快就是了。
那一日是八月二十五日正午,蝉鸣聒噪,气候炎炎,清风舒爽,唐观太监趁着阳光好,登上了城墙。
在北方,王振土木堡一败尸骨不存,王振一党的马顺被人活活打死,金陵城中的唐观听说后,惶惶不可终日,面也不敢在衙门里露,但丰城侯私下与秦氏的沟通是,之前唐观贪渎了许多赃款,现在家国危急,也该他一丝一缕地吐出来,所以秦氏登门时,唐观觉得这是将功折罪的大好时机,所以赶紧表现,今日他各城防区送完物资,大摇大摆等着南城墙,开始拉长腔——
“对!那个是干粮,放那里那里!”
贡院的学子刚忙完炮弹补给,还要搬运这位的恩赏,并且唐观自我感觉十分良好,以为没有人知道他的事,以为学生和贱民好骗,支使完还要装腔作势:“这个灾啊,就是太平教前掌教李梦粱招来的,悖逆本国,潜从他国,不然也不用有这么大的劫难……可苦了你们了!这李梦粱可真不是东西,叛国之人呐!”
玉带娇像是吃了一只苍蝇,立刻撸起袖子。
琉璃珥却手疾眼快,瞬间拉住她。
“他之前……!”玉带娇表情一急,一肚子骂人的话憋住了。
她心说你这个死太监跟我们说这些干什么,有本事你去通济门、洪武门,石城门、三山门说啊!看他们不把你打下来!李梦粱?李梦粱就是被你和王振从好好的锦衣卫逼成太平教掌教的!我呸!
琉璃珥表情却平静,朝着激动的小姑娘,无声地摇了摇头——
唐观腆出肚子,举着烟袋,在他们这些人面前出尽了风头,毫不吝啬地对他们表扬了一番,在得意洋洋地纾解了近日憋闷后,扶着城墙的墙垛,心满意足地走了。这一带住宅人烟不是很多,也是这个原因,南城墙不是守卫的重点,蝉鸣燥燥,夏意浓浓,唐观刚走下城墙,忽然发现城墙门洞的阴影里,一位白衣秀士正亭亭地站在那里。
那个人有一张似曾相识的、漂亮得不落凡尘的脸,一副淡颜惊艳,尤其是那一双眼睛,目光流转,似有玲珑之感。
“唐公公,是忘了小生了嚒?”
那声音温平蛊惑,唐观心头一动,不由起了邪念,款款靠近答:“你是……?”
蝉鸣燥燥。
大约半盏茶的功夫,漆黑的门洞里传来重重地落地之声,紧接着,白衣秀士拍着手掌缓缓走了出来,神色自如,唇边还挂着清浅笑意,走出门洞时,日光洒落在她的身上,她垂眸看见自己鞋底边沿蹭上的泥,便不紧不慢地身侧的大石块上,用力地磨掉——
八月二十六日,唐观的尸身被人发现,没有在金陵城内激起半点的水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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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二十八日,城外部队折返,经通济门入城。
隆隆的马蹄声震颤着所有人的心,二百人出城的精锐人马,回城损失五十余人,精钢铠甲,满身硝烟之色。
城中百姓都惶惶不安地抻起脖子,等待他们带回什么消息,是时,杀香月带领诸人正完善城西城防,玉带娇受人嘱托过来督促杀香月吃药,杀香月冷着一张脸举着地图指指点点,腾不开空,小姑娘只能从自己胸口的小袋子里拿出药丸送到杀香月嘴边。
上一刻杀香月刚把药服下去,下一刻城内方向就震起一连串的马蹄之声,应天府的差役们俯身去看,目光一定,不禁高兴地叫唤起来:“头儿!你回来了!”
杀香月的身体,不经意地一紧。
紧接着,城楼下是一连串的吁声下马、脚踏城墙的声音,甲胄碰撞出一阵清脆的锵锵声响,玉带娇回头,只见城墙之上好几位青年将官快步迈来,正午的阳光把他们照得亮晃晃的,一溜的披甲持枪,腰马合一,身材修长,邝简走在最前面,最严肃,也最显眼,尤其是他还提着枪,不知道是不是小姑娘的错觉,邝简提起枪的样子让他整个人的气场都跟着变了,金脆的光笼罩在他漆黑的甲上,英俊到晃眼。
上次邝简出城玉带娇没去看,只之后那天之后许多自发来给守城将士们送药送饭的姑娘向玉带娇各种打听邝简,反复地说邝捕头那腰如何如何,玉带娇心说都至于嚒?邝简穿公门服她常看啊,没觉得有什么不同,此时正面一瞧,才知道真的不一样,那腰那肩那腿,玉带娇看了心头也跟着一酥。
小姑娘抑制不住地发笑,赶紧让开杀香月旁边的位置,给邝简腾地方。
谁知道邝简显然不是来找杀香月的,反而指了指她。
“找我?”玉带娇意外。
邝简点头,神情十分地严肃。
玉带娇不敢玩闹了,立刻小跑去他们那边去。
邝简站在一众将官里,低头看她,认真问:“江行峥去哪里了,你知不知道?”
玉带娇眉心一蹙,口气也跟着严肃:“我不知道,七月十七日,他离家出走后便找不到人了。”
玉带娇神情有些焦虑,小心地仰头看着这些高大的将官讨论,大部分事情她听不懂,但是她能感觉事情不小,“是江行峥发生什么了?”她小心地问,邝简简单地和她解释了两句,说他们半路截获了倭寇的线报,递送的地点是原镇府司的驿站点,现在他们怀疑城内有内鬼策应敌人。
江行峥当日杀害无辜,他父母如今又论罪待审,官府找不到他的人,当然要做最坏的猜测。听他说完,玉带娇也觉得十分忧心,她对自己这个未婚夫感情很复杂,若让她说,江行峥当然不是坏人,在那他朝那个无名少年一发几铳前,江行峥积极投入公务,敬爱自己的父母和亲人,为自己父亲的案子倾尽全力,是个很上进的青年。并且从他的立场上看,他对太平教十分厌恶并不是他的错,他也一直在朝廷的立场上履行职责、惩恶卫道,可是被强行送进镇府司的他真的太不顺遂了,起初是无法出头受尽折辱,之后便是遭到他的父母、他的上司、他的下级一次又一次的欺骗愚弄。
玉带娇有些紧张,眼巴巴地看着他们。
“别担心,现在都还没有定论,有事也牵连不到你。”
邝简和将官们聊了几句接下来的布置和分析,垂眸拍了下她的头,说罢,他上下看了看小姑娘,黑了,也瘦了,看见玉带娇塞在腰带里的一卷纸,他没等玉带娇拒绝直接伸手取了过来,玉带娇有些害羞,那纸里面还夹着一根炭笔,是她为自己的故事闲暇收集素材用的,邝简一张一张地看过去,里面有人有物景,人像最多的是琉璃珥和杀香月。
邝简把那一叠收起来,嘱咐道:“别再画了,你一不小心把军事部署画进去,被敌人拿到都省得侦查了。”
玉带娇心头一震,害羞立刻一扫而光,当即道:“哦哦哦,我不画了。”
邝简一点头,又交代了几句,去看杀香月——
就在同时,“砰”地一声炮响。
石炮轰然砸落,隆隆地在城墙外激起巨大的烟尘!
城墙上,邝简一震,其余人也皆是一震,还以为倭寇攻进来了,再抬头,只见杀香月衣摆翻飞,深紫色的衣裾在高处被狂风猛地掀起,他一动不动地站在城墙的最边缘,伸出大拇指比了比距离:“十八丈。”
那个梦境一下子闯进了邝简的心头!
身侧都是人,很多人的影子快速地闪过,一声锐响后有人在他身边忽然栽倒!邝简心中战栗,在所有人都没反应的时候二话不说地奔了过去,那风声惊动了杀香月,他骤然回头——
高处的烈风将杀香月鬓角的乱发吹起,凌乱地滑过他光洁的额头——
脚下砖石坚硬,杀香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微微仰着上身,不解又防备地看着忽然冲过来的邝简——
邝简的右手僵在半空中,不知不觉间身后已是满背的冷汗,杀香月身边的太平教徒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上一个弹指还在埋头记这尊礼炮的射程,下一个弹指这位金陵名捕就已经蹿到了自己身边,一时间,城墙上所有人都惊讶莫名地看着邝简——
湛蓝的天空下,矫健的大鹰发出一声嘹亮的叫声——
邝简回神,右手尴尬地回收,此时才找到自己懦弱的声音:“你,小、小心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