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带娇饱满地笑了:“那别不开心了,陪我们说会儿话吧!”
杀香月声音喑哑,耐心地应:“说什么?”
玉带娇想了想:“说你和邝简……?”
杀香月失笑,喉间却酸楚:“这有什么好说的。”
“我好奇啊!”小姑娘拉住他冰冷的手,站到和他面对面,“很多人都好奇的,是不是啊琉璃珥!”
门洞里的琉璃才不会回答她。但的确是很多人都好奇,南城墙上好多姑娘想方设法迂回地问她那个腰部特别紧实的将官是谁,她说是应天府的邝简,她们当即不问了——邝神捕当日劫囚劫得惊天动地,她们这些公门贵女都很识趣,十分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嘴上不再打听,但一个个有机会都跑到城西,仰头想瞧一瞧这个太平教掌教到底是何许人也。
“你要是不知道从哪里说,我给你开个头,就那副画!那是你们初见罢?”
玉带娇胆大包天,直接戳杀香月的伤口,琉璃珥心头一耸,情不自禁地抬了抬头——
没想到杀香月竟然没有拒绝,还真的接这个话茬了,他眯了眯眼睛,微微仰起脖子,目光缓缓地投向漆黑门洞中的虚空,出人意表道:“那不是初见。我和邝简初见是在凶案现场,不是在我家里。”
三月五日。
他们的相逢,并不是樱花、池鱼、暖阳、美人画,而是人命、鲜血、仇怨与算计。
“三月四日的时候,逄正英庆祝新楼落成,在自家府中大摆宴席——那楼是我建的,我便也在席上,席散的时候逄正英被发现在书房里去世,储疾不想承担责任,强行扣留了府中之人,我被强行关押了起来,清晨的时候,储疾招来了应天府的捕快——那是我第一次见邝简。”
当时逄府内势力错杂,各个虎视眈眈,不怀好意,生怕储疾把逄正英的死栽在自己的身上,杀香月说句真心的话,当时有谁指望过这个应天府捕快做什么嚒?
没有。
所有人都以为那是镇府司耍的一套花枪,储疾扛不住府外压力,喊邝简过来只是为了找个“同行”解释清楚不是自己的责任,逄府内无数要员,逄府外无数武装,上有守备衙门,近有镇府司锦衣卫,邝简是谁?一个应天府地面的小小捕快,位卑言轻,名不显时,他是哪个排面上的人物,敢来接手北镇抚司一把手的大案?
“那桩案子本不该由他来查,也轮不到他来查。”
杀香月面色冷肃,口中有风雷之音。
“可他就真的认认真真地查起来了——那副画是在我家没错,当时他在我身边不断地询问木锁细节的时候,我有好几次都想开口劝他:你的长官不管管你嚒?他难道没有告诫过你不要碰这么复杂的案子嚒?小伙子,你走错路了,为名为利,你也不该走这条路。”
后来他才知道,错的人是他。名利二字太小,不是邝无渊的格局。
“那次我遭池鱼之灾,被指控为逄正英案的杀人凶手,邝简来镇府司的诏狱里找储疾,在我身边匆匆而过的时候,压着声音告诉我,’别急,这便来救你。’”
杀香月真的从来没有指望过他,但是邝简是真的完完全全超出了他的期待。
“那个案子你们应该听说过一些,邝简用一张十一年的立契戳穿凶手,受害人的夫人在密室里听到整个作案过程,那次我在场,邝简拉我为作案过程作证来着。”
玉带娇轻轻地“啊!”了一声,显然是串起来了。
“只是有些事情你们应该不知道,是邱翁杀了逄正英不错,但是是逄正英和储疾迫害在先,案件侦破的当晚邱翁被储疾逼下楼去,什么都还没来得及说便坠楼而亡,邝简当夜又潜入了逄府,拿到了储疾与逄正英的证据……这份证据就是秦氏后来送到北京的杨稷案。”杀香月声音淡渺,轻轻的停顿过后,忽然将那夜具体发生的故事一带而过。
他没有说当夜自己也跑去逄府楼,没有说他和邝简交过手,没有说两个人一起躲进地道里,没有说陡峭湿滑的地闸上,邝简曾经笑着把他从水里提起来,像掐住一只猫的后颈肉一样抖了一抖,没说追兵在后,邝简曾经背着他爬过陡峭的子母桥,用尽全力只来及抱他一下,没说自己是如何杀了储疾,邝简震惊激怒之下直接给了他一拳,分毫没有害怕自己也会杀了他这个目击证人。
当时的自己对他是真的好奇。
好奇他竟然为自己奔走,为杀人犯追查内情,他一定被上司警告过不许插手,但是他竟然又跑过来了,事后李敏、秦氏竟也对他没有半点遗憾之词。
杀香月不断地想着这个人,联系完两个小姑娘,布置完胡野的围杀,他忍不住跑去应天府去看他,他倒要看看这个人平时是什么样子的?这个城中的应天府到底是个什么地方?
“那天南直隶正好有人打群架,六个人相互架着跑到应天府里去理论,我第一次进应天府,只感觉它像菜市场,那一次去,那里简直是逃难场,排队里好几个大嗓门,说自己家孩子的脚卡在了水渠里,还有说邻居家进了蛇的,最离谱的是有人报案秦淮河上有考生要轻生,当时还没有考,也不知道轻个什么生……呜呜泱泱,乱七八糟,好像整个金陵城的麻烦事儿都堆在了这里。”
那个敢在荣安县主和北镇抚司面前叫板的捕头,就是在这里办公。
那奇妙的感觉牢牢地攫住了杀香月。
“我当时只有一个念头,这么头疼的公务,每月能领多少钱啊?”
不合时宜的,两个小姑娘都噗嗤地笑了一下。
杀香月仿若不闻,静静地说下去,“我打听完,人立刻冷静了不少。真没什么钱,尤其是那些最底层的差役,娇娇你知道,他们负重最大,还总是日夜颠倒处理案子,偶尔外勤还要危及生命。但他们好像也不觉得置身险境是什么奇怪的事情,我看他们唯一会抱怨的就是报案人不理解和瞎指挥的时候,可是饭堂里抱怨完,又该干嘛干嘛去了。”
对他们来说,救下一个被绑架的孩子,追拿到一个敲诈老人的骗子,逮捕道一个伤人的恶棍,这是非常有价值的事情,他们明白自己在切切实实地帮助一个个的人,帮助了一个个的家庭。所以守城这段时间,杀香月非常非常地约束手下,因为知道他们对面的是最痛恨罪恶的一批人,他们的本职就是把违法乱纪之人绳之以法,他们是在按捺着自己的本能在顾全大局地合作,所以不要挑衅他们,他们应该得到尊重。
而邝简,就是这群人的头儿。
早在几个月前,在李梦粱还是他义父的时候,杀香月就对他说过:“把他拉入我们太平教吧。”
为善如负重登山,志虽已却,而力犹恐不及。
这样好的人,若不能和他同道,那也太可惜了。
甚至后来发生的种种,他自愿被他们看管,自愿为他们修缮衙门,自愿暗示邝简靳赤子可能在金陵有所行动,那些全部出于杀香月自己的选择,和他对邝简的私情没有关系,邝简当时他心中只是老天爷额外送给的礼物。甚至胡野案中,邝简干脆利落抓住两个小姑娘,城西军火案里,应天府手起刀落,将靳氏、许氏全部围捕,杀香月都没有真的恨过他们。
他不是输不起的人。
他只是没办法接受“宝灯”计划。
坚韧的背脊骤然弯折下去,漆黑的门洞之中只能看到一个畸形扭曲的折角,杀香月死死盯着地面,忽然就说不出话来,那团情绪堵在他的喉咙里,堵得他嘴里又酸又苦,整个心脏都像是要跟着一起炸开:
“我最开始就知道和他在不了多久……”
“他现在能对我好,来日也会对别人好……死后的事情我管不了,但是我没想到,连眼前的都不是真的。”
玉带娇无措到举手瞠目,她本意是想开导他,没想到忽然就成了这样样子。
“娇娇你知道吗?”
黑暗里,杀香月轻声说:“我在镇府司诏狱里,总是回想我和他的过去,发现除了那副画,他竟没有对我说过一句情话,没有给过一句承诺。”
说着,杀香月弯着腰,用力地用右手攥紧自己左手拇指上的扳指,他的小指已空,他只有狠狠地攥着这块冰冷的幽深的石头,才能逼自己找到一丝力量。可几乎是在同时,玉带娇的汗毛敏锐地一炸,紧接着她听到了一声“砰”地巨响!
敌袭!
惊呼惨叫声,凌乱的箭矢抛击声,惊慌的马嘶声,几乎是一瞬间纷至沓来!
杀香月一震,二话不说地擦了下脸孔便走了出去,只是不想步子拉得太快,刚刚拐过门洞的弯角便迎头撞上了一道身影!
那人身穿黑色的铠甲,不知何时到了这里,也不知是站了多久,混乱的光影里杀香月猝然停步,一双通红的眼睛就这样映进邝简的眼里,可这次先狼狈的确不是杀香月,邝简紧紧蹙着眉头,好像老天刚刚在他眉心中间刻了三道竖痕,紧接着,这个从来没有乱过章法的男人忽然手足无措了一下,两手不知该往哪放一般尴尬地拦了杀香月一下——
“走开!”
杀香月没有好气,哑着声音跃上石阶——
“……让我说句话!”
千钧一发的时候,邝简终于在慌乱中找回了神志,他仰着头毫不迟疑地叩住了杀香月的手腕,那手劲儿很大,强硬似能把人的骨头捏碎,杀香月被迫回头,便看到邝简站在石阶下,轻声而专注地告诉他:“我没有不愿意说……
“我很爱你,很爱很爱……”
俗世凡尘的朝夕相处,此前他不知道要怎么说这句才不显唐突,更不知道杀香月一直等着在听,炮火连天,杀香月像是没有听懂,不解地、轻轻地蹙起眉头,邝简却笑着轻轻松开手,用力地握了握他的手腕,叮嘱道:“要活着。”说罢,再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毫不迟疑地转身疾步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