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号码压在电话下头,所有的资料都在文件柜里,这是钥匙。铺子里没有女职员,你若觉得不方便,可以登报招一个女秘书。”说着裴仲桁从抽屉里拿了一串钥匙给她。
南舟接到手里,沉甸甸的一串铜钥匙。她感觉手里捧的不是钥匙,而是属于南家的一段悠长的历史。
两人从办事处出来的时候,外头已经落了一层雪。万林在车上候着,见人出来了,下车来给两人拉门。
“九姑娘是不是要回家,我送你。”走到车前,裴仲桁道。
因为她心情此时还有些激荡,并不是那么想回家,只是摇摇头。“多谢二爷了,不过我还有点事情,大概和二爷不同路。”
裴仲桁没说什么,点点头上了车。从观后镜里,他看到她转身往大街的另一头走。才走两步,人就停下来。然后忽然小跑起来,直到站定在一个人身前。那人举着把伞,把伞身往她头上倾过去,又轻轻扫了扫她发顶的雪。只看那人身量,裴仲桁便知道是谁。他挪开了目光,低头抽了根烟出来。
万林是个闷葫芦,却是眼明心亮。似乎揣摩出了裴仲桁的那点心思,可又怕他本来没那个意思,被他一点反而生出来那层意思。万林在心里琢磨,富不与官斗,钱再多也干不过人家手里的枪啊。
万林从观后镜里又偷眼看了看裴仲桁。烟卷衔在他唇间,半晌没有点着,然后又拿掉了,转头看向了窗外。万林还是把想说的话忍下来了,想着两个人有家仇,这点疙瘩没那么好解,还是维持原样的好。
雪纷纷扬扬地撒下来,但伞下的这一处,风停雪住。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呀?”南舟笑盈盈地瞧着江誉白。
“去过你家,阿胜说你到通平的办事处来了,过来看看能不能碰到你。”江誉白拍着她头发肩膀上的雪,心疼道:“这么大的雪也不带把伞?”
“早上出门的时候又没下,谁知道会下这样大。”
“冷不冷?”
“冷。”
“冷也不多穿点儿?”
“怕穿多了像个球,看着不精神。今天见董事,想利落些。”
他笑,“利落些?是打算上全武行吗?快说说搁到了几个?”
南舟也笑,“我是舌战群儒来着,君子动口不动手。”
江誉白把伞塞进她手里,然后做势要脱大衣给她。南舟瞧着他里面不过一件衬衫和毛衫,忙摁住他的手,“快别脱,会冻坏的。我里面穿了小夹袄,挡风的,也不是很冷。”
“我还能叫这天气给冻坏?关外那才叫冷,鼻涕流下来能变成冰凌子。人呼吸的时候,眼睫毛也都能挂霜。那时候每天起床,先趴到窗户上看今天能看到什么样子的霜花。一出门树上全是树挂。大太阳底下晒衣服,硬邦邦的像炸猪皮。”
江誉白只捡着有趣的说给她听。小时候在孤儿院,炕也不够热,棉袄也薄,塞的都是成了团的烂棉絮。双手双耳双脚腮帮子上都是冻疮,还一样要出去捡柴、挑水。但他不想说给她听。受过的那些苦,他回忆起来连呼吸都是痛的,希望自己根本没经历过。
两个人手握着手腻腻歪歪说了半天话,虽然不是冷得吓人的天气,鼻头也是很快红了。
“哎,咱们在这风口里磨什么洋工啊!找个咖啡店里坐着喝热咖啡说话多好。”江誉白把她的手塞进自己大衣口袋,“这是打算去哪儿?”
“我想去图书馆借几本书来看看。我在学校又没学过经济和工商管理,现在两眼一抹黑,先看看书。我寻思着回头再去大学里请个先生给我讲讲课,或者去旁听几节课,补一补理论知识。”
江誉白挺了挺胸,“现成的老师就在你面前,还找什么先生?”
南舟一拍脑袋,“嗳,还真是,我都忘了你就是学经济的。不过我现在也只有晚上有时间,但是你晚上不用应酬吗?”
“有了小帆船,要什么应酬。”他笑。
南舟低头笑,在他掌心里掐了一下,嗔了句“讨厌。”。他又把人往伞底下揽了揽,“我今天没开车,图书馆好像也不远,那咱们就溜达过去?”
南舟穿着高跟皮鞋,走久了就磨得脚疼,可又喜欢两个人挽着胳膊在雪里走路,风雪扑面也不觉得凄苦。路上趁着没人的时候,江誉白便抱着她走一阵。遇见有人,她便赶紧害羞地跳下来,有两回差点崴了脚。江誉白摘了围巾在她脖子上围了几圈,只露出一双眼睛出来。“这样没人能认出你来了,就不用害臊了。”
两个人说说笑笑走了快一个钟头才走到图书馆。临近新年,似乎人也都懈怠了,图书馆里的人不多,偶尔几个学生模样的坐在桌子前奋笔疾书。
江誉白给南舟写了个书单,她找图书管理员要了编号,便同江誉白一起去寻书。
一排排落地乌木的书架摆满了书,书架中间的天花板上吊着灯,灯光不到的地方便黑黢黢的。她拿著书单,按著书脊背上的号码寻过去,像是拿着寻宝图在寻宝。每找到一本书,便抽出来放到他怀里,不一会儿他已经抱着七八本了。她拿著书单对照书名喃喃细语:“会计学、公司法,经济学、工商管理、商业心理学、销售学……还缺一本运输学。”这一本她找了半天都没找到。
“是不是管理员写错了编号?”江誉白问。
“不知道呢。”南舟又找了一遍,还是没有。
江誉白道:“你等着,我去找管理员再问问,先把这些书放过去。”说着走开了。
南舟还不死心,又仔细看了看,然后发现可能是自己看错了数字。她按照新数字一找,果然找到了,只是书在架子最上面一层,她踮着脚也够不到。江誉白还没回来,她又跳起来试图去抓书,差点撞倒身后的书架。
有个年轻男人的声音从身后架子那边透过来,“小姐,是不是需要帮忙?”
南舟吓了一跳,转过身,隔着架子和书,看不清那人的长相。她这一犹豫的功夫,却听见江誉白先回答了,“不用了,谢谢。”对方“哦”了一声不再言语。
江誉白转过脸很有深意地冲着她笑。南舟被他看得发毛,指了指书,“笑什么呀,快帮我把书拿下来。”
江誉白走到她身后,一伸手就碰到了书。但看着她仰望的样子,眼睛水气泱泱,又黑又亮。像馋乌鸦肉的狐狸,可爱得很。他的手放在书脊上,就是不抽出来。她被他高大的身形笼着,他垂着头笑,声音也压低了,“叫声哥哥给你拿。”
“才不,我哥哥个顶个的混蛋——你也要当混蛋哥哥?”南舟催他,“你快点拿给我呀,拿完了就可以出去看书了。”
但江誉白就是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捏了捏她的鼻子,“歪理。叫来听听嘛,还没女孩子叫过我哥哥呢。”
南舟被他腻的不行,决定自食其力。使劲往上一跳,正撞着他下巴,他疼得嘶嘶地抽着凉气。南舟的脑袋也撞疼了,捂着直瞪他。他抬手给她揉脑袋,抱怨道:“谋杀亲夫啊?”
南舟听到隔壁架子后有动静,不知道是不是被人听见了。脸腾地红了,冲着他龇牙咧嘴,“再不拿人家就下班了!”
江誉白只是笑,“是啊,人家都要下班了,就剩这本了。”
旁边响起脚步声,有人从走廊走过,大约是正准备走到这一排找书。但看到一对青年男女形态暧昧地站在一起,尴尬地走开了。南舟脸红到了耳朵根,推了推他,没推动。他无赖地又走近几步,“哎,姑娘这样求人办事可不行。”
南舟被他闹地没有办法,只好小声叫了声“小白哥哥。”
他“嗳”的应了一声,似乎在回味。末了又是一笑,“还挺好听的。不过你叫哥哥干什么来着?”
南舟真是气死了,在他身上捶了几下,差点把他推倒。
隔壁书架的人怕是终于忍不住了,提了提声清了清嗓子,意在提醒。南舟真是无地自容坏了,狠狠瞪了他一眼。江誉白闹够了,把书抽出来塞给她。南舟翻开看了看,莞尔一笑,“终于找齐了。”
他实在太喜欢她笑起来的样子,忽然俯身在她唇上吻了一下,吓得南舟差点叫出声。他没有深吻,很快就放开唇,像抢了人家孩子手里的糖一样开怀。南舟忙四下看看,好在四周无人,不然真是要被人戳着脊梁骨说有伤风化了。
她娇恼地去掐他,但手被他握住了,拖着她往前走,“快点去登记,人家马上下班啦!”
南舟正经开始上班,白天都在办事处里。通平号是老店,从前南大少爷管事的时候得罪走了不少老臣子,南舟这回头件事就是将过去得力的老臣子们再请回来,又请了个叫孙碧华的女秘书。
办事处先前的经理其实不大管事,做事的都是另外一个副经理谢应乔。谢副经理四十来岁,正是上有老下有小的年纪。人同他的国字型脸庞一样,方方正正不圆滑。工作很是认真,只是人太老实刻板,很不受先前经理的喜欢。他做事情又束手束脚,底下的人便不大看重他,就不服管教,所以也无法独当一面。
一见新来的经理是个二十来岁的姑娘,谢应乔确实吃了一惊。但相处下来,也是由衷钦佩。这样的冷天,上码头、爬货船、下船舱、看货柜,娇滴滴的小姐一点苦都没叫。通平号当时换了东家重新开张,但其实百废待兴,裴氏兄弟并未过问过什么。南舟过来跟着谢应乔熟悉业务,学着统筹局面,渐渐熟悉商号的运作。不去码头的时候,就在办公室里看资料查账本。
每日晚饭后,南舟去江誉白家里学习。江誉白给她安排两门功课,隔日再安排其他科目。虽然他平时总是笑模样,当起老师来却算得上严师。但每回下了课,便又变回慈眉善目,总是叫厨娘预备下各种点心、甜品,吃得南舟心花怒放,完全把他刚才凶她的事情忘干净了。
到了腊月二十九,送走了最后一班货船,各个铺子也都陆续歇业了。只是这时候南舟反而不能同江誉白见面。江家亲友多,应酬多,这些日子就在大宅住下了,晚上也抽不出时间找她。
南舟这边就轻松多了,也没什么往来亲朋故友。几位哥哥嫂嫂姨太太总还算识相,提着东西来向南老爷拜年,老头子自然是闭门不见的。听见姨太太和儿子们在外头喧闹,火气上来,拿着拐棍就打人,弄得大家不欢而散。
陆尉文也带了礼物过来拜年,十姨太瞧出他的意思,借机出去,留了堂屋给南漪和他说话。三姨太躲在墙角一直听着,然后频频摇头,“这个医生家里可不算富裕,十一嫁过去怕是要受苦。他家一个寡母,回头不知道要怎样磋磨十一呢!”
十姨太也躲在她身后,觉得三姨太说的似乎有点道理。那陆夫人二十来岁守寡,可见是个对贞洁十分看重的人,万一知道了南漪的过去,肯定不会好好待她。可又觉得陆尉文人还不错,错过了很可惜,一时心里十分纠结。
南舟气不过三姨太这样势利,把关在笼子里的鸡放出来,又偷偷丢了把小米在三姨太脚边上。那些肥壮的母鸡便扑腾着翅膀飞跑过去,三姨太腻歪鸡屎味,看母鸡跑到脚边上,怕鞋子上沾了鸡屎,只好退开了回了自己房间。临走还不忘拖着十姨太,叫她考虑一下她的牌搭子家的侄子。
南舟寻思着现在手头宽裕了些,是该再寻个住处,各自都离得远些也清净些。
南舟在家里呆得又无聊又觉得闹得慌,索性关起门来画图。这是她设计的新船,用最好的材料,最新的动力装置,最适宜远洋。虽然明知道目前造不起,但还是想象着未来能有一日坐着它环游世界。
年初三按风俗不能出门,所以也没什么人会上门。南舟心不在焉地同南漪吃了一天的瓜子果脯,吃到嗓子上火发疼。到了初四,一大清早万林来了,先送了礼、拜了年,再同她说起初四这日按老例理掌柜的要宴请伙计接财神。往年都在裴家开酒席,今年也不例外。凡在震州的商铺,所有掌柜和伙计都要去。因为她做了经理,她铺子上伙计的红包利是都要她来发,便请她下午早点过去。
南舟正愁着没事做,吃了午饭便过去了。到裴家的时候,已经有几个掌柜在了,裴家兄弟还没有露面。泉叔同众人将南舟引荐了一下,大家便抱着拳客套几句。因为她是女人,年纪又轻,不过略说几句也就没什么可谈的。她闲来无事便四下走走,裴家的下人往来穿梭,见到客人也都是十分热情有礼。泉叔正是忙得不可开交,见她出了客厅,便说她可以随意走走,下人还在准备仪式用的桌案贡品,怕是还要再等等才能开始。
南舟对裴家其实是抱着一点好奇的。按说一家的恶人,看着庭院却不乏书卷气,下人瞧着也是很规矩,可见主人家平日里治理的很好。她当然不认为是裴仲桁治家有方,而是为母亲骄傲——泉叔可是母亲一手调教出来的,可见母亲是个怎样伟大的当家主母。
新年里下了场大雪,今日天空放晴,碧空如洗。除了供人行走的路径,雪都没动过,满院子银装素裹。裴家是旧式大宅子,穿过回廊、边门,越往里去庭院景色越好。高树夹道的小径只扫出窄窄可供通行的路,应该是走过的人少,两旁的雪都洁净无比。
她是被一阵孩子的嬉闹声吸引过去的。印象里裴家兄弟都没有太太,哪里来的孩子?也不怪她想不到裴家还有个老大,因为她从来没见过,自然是想不到。
不过略走了一会儿,便到了一处庭院,嬉闹声更近了。她从粉墙上的花窗看过去,却让她仿佛看见了另一个世界。
这个院落的中庭比旁的都宽敞,院子里的雪完全没扫,厚厚地铺满了。三个穿红戴绿的孩子正嬉笑着撅着屁股玩雪。两个男孩子一个八九岁,一个六七岁的样子,都是很清秀的长相。
另外是一个五六岁的女孩子,皮肤很白,头发乌黑。可那张脸很宽,眼睛又小,距离也比旁的孩子宽。并不像那两个男孩子的伶俐面孔,看着像个痴儿。女孩子动作笨拙,慢吞吞地团着雪球。
男孩子们做了十几个雪球,一个接一个往对面不远处的大人身上砸。南舟听见很爽朗的笑声响起,她偏了偏头看清楚那人的长相,竟然是裴仲桁。她诧异极了,没想到这人会同孩子玩这些。
男孩子们的雪球很有准头,一个接一个丢在裴仲桁身上。他穿着身鸦青色的长棉袍,前胸、领子上全是雪。除了雪球飞过来的时候挡一下脸,他几乎就是站在那里当孩子们的靶子,并不躲闪。即使挨了砸,脸上既不是冰霜雪冷,也没有什么不耐烦的神情,一直露着牙在笑。
南舟从来没见过裴仲桁这样笑。身后是白茫茫一片,他倒像是水墨立轴里的人染了人间烟火气,走出了画。
那女孩子怕是雪球不够硬似的,寻了块石头,然后拿雪一层一层地压紧,最后变成个比男孩子们手里都大的雪球。她得意地扬着,嘴里喃喃有声,“大、大。”
最大的那个男孩看到了,便想夺过去,女孩子却不放手。
“给哥哥用一下,回头哥哥给知知做个更大的!”男孩子哄道。
女孩子还是不肯,紧紧把雪球抱在怀里。
裴仲桁瞧见了,大声道:“健生不要欺负妹妹,不要抢她的东西。”
那个唤做健生的男孩并不听。毕竟力气大些,还是抢到了手。女孩子抱住他的腿去打他,边打边哭,他也不管。健生兴奋地大喊:“二叔,看我的炮弹!”然后铆足了力气扔了出去。
南舟晓得里面有石头,惊地大叫一声:“小心!”
裴仲桁见雪球飞过来,本是躲得开的,但忽然听到了那个似乎是南舟的声音,一个愣神的功夫,雪球迎面就砸过来了。雪球太重、太大,失了准头,正砸在他的脸上。
裴仲桁只觉得眼睛猛然一阵刺疼,眼前一黑,接着热咕咕的东西从鼻子里流出来。他摘了眼镜,左眼的镜片已经碎了。眼睛疼得睁不开,一抹脸,原来鼻子也流血了。
等那阵眩晕过去,抬眼就看到女孩子坐在雪地里嚎啕大哭。他丢开眼镜忙跑过去,抱起女孩低声安抚。但女孩子哭得震天,完全止不住,鼻涕眼泪一大把。裴仲桁不停地给她擦着眼泪、鼻涕。
南舟瞧见女孩哭着哭着打起颤来,原来是在咬舌头!裴仲桁匆忙去摸口袋,似乎没找到他要的东西,情急之下只得塞了自己的手到女孩的嘴里,又叫健生赶紧去找奶妈和帕子来。
南舟看他脸色不大好,大约是疼得狠了。她实在看不下去,匆匆越过洞门,拿了帕子折厚了递给给他。
裴仲桁也来不及看谁递来的帕子,捏开孩子的嘴,把手拿出来,再把帕子塞进去。南舟瞥见他的手,已经被咬得青紫,透出血来。
几个婆子随着健生匆匆跑过来,从裴仲桁手里接过女孩子。大约是见着奶娘了,女孩子渐渐安静下来。
婆子瞧裴仲桁那样子也吓人,不知道发生什么事,问他要不要寻大夫来?裴仲桁摆摆手,“没大碍,都去忙吧。”
健生自知闯祸,面有惧色,只敢远远看着。裴仲桁走到他面前,摸了摸他的头,声音却很柔和,“带康宝去吃东西吧,二叔不同你父亲说。不过记住,妹妹没办法保护自己。你是哥哥,要照顾她一辈子,无论如何都不要欺负她。”
健生抿着嘴狠狠点了点头。裴仲桁笑了笑,“去吧。”
健生拉着弟弟康宝走了,现在院子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南舟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如同看着一个陌生人。又好像是在另一个世界重新邂逅了一个人。那个在她心里总是“穷凶极恶”“阴险狡诈”的男人,似乎和眼前这个人撕裂开了。她的心也好像被什么狠狠拽住然后撕开,往里面塞进了什么东西。
这会儿又下起了雪,裴仲桁清瘦秀致的背影在飞雪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柔软和慈悲。仿佛是从另一个栖身之所里逃离出来的,偶开天眼觑见的,浮光掠影般的另一张面孔。
他立在雪里,用手背擦了擦鼻血,忽然想起来这院子里好像还有人。他一转身看见她正蹙着眉头疑惑地凝视着他。他们隔着风雪,彼此静静地对望,雪落无声。
没有眼镜的阻挡,她能更清楚地看到他的眼睛。虽然只有一只,另外一只被血覆盖住了。很陌生的面孔,只有那沉静如水的神态是熟悉的。她很想从这张面孔下寻一点蛛丝马迹,发现更多她不知道的东西。
雪落在了她的睫毛上,那一片雪花的重量让她不得不眨了眨眼睛,也晃过了神。
“你,你没事吧?”
离那么远,裴仲桁不是很能看清楚她的眼神。他偏了偏头,手摸了摸伤口,眼角应该是被镜片划破了。淡淡道:“没事。”
南舟往前走了几步,从雪地里捡起他的眼镜,擦了擦,然后走近了递给他,“没有眼镜能看清楚吗?”
“看得见。”两三百度,不算很糟糕。
“要我帮你叫大夫吗?”
他把眼镜戴回去,只是一边看得清楚,一边看得模糊,反而不舒服,索性拿掉。但他又很不习惯不戴眼镜出现在外人面前,便一直没有正视她的目光。
“不用。”语气很生硬。
南舟不确定地又问了一句,“要不要我帮你看看伤口里有没有玻璃渣?哦,我虽然不是学医的,但是也学过一学期的护理课……你知道海上经常会遇到各种人员意外,这种护理急救常识是必须有的。”她解释道。
是想拒绝的。但她这时候离得很近,目光殷切。裴仲桁唇角动了动,最后还是说:“有劳九姑娘了。”
这院子比旁的都宽敞些,是孩子们日常学习玩闹的地方。他同她一同往他的住处走去。南舟时不时偷眼看他,他余光看到了,所以越发只能直视前方。但南舟以为是他度数太深,离了眼镜双眼无法聚焦,等同于半个盲人,便十分替他留意着路。
“小心,要上台阶了。”
“小心,前面有个柱子。”
“不要踩那个石头!”
……
她是当他是个瞎子吗?裴仲桁无奈地看了她一眼,她的目光却在路上,嘴里一刻不停,“过桥的时候慢点,冬天桥面容易结冰。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桥面相对位置高,通风好,水分蒸发快……”
裴仲桁唇角动了动,还是把话咽进了肚子里,耐心地听她“讲课”。
他的院子靠墙种了一大丛竹子,虽然覆了雪,但雪下仍有绿意盎然。院子里很安静,不见什么人走动。直到快要到厢房了,才见一个小厮过来。见他受了伤,惊慌道:“二爷,您这是怎么了?我去请大夫!”
“不用,把那个医药箱子拿过来就好。”
小厮应了声是,赶快跑开,不一会儿抱着个大木箱进来了。裴仲桁叫他在书桌上放下。房间里只有一个落地的穿衣镜,找了半天没找到可近看的小镜子。小厮机灵道:“我去四爷那里借个镜子。”然后一溜烟地跑了。
南舟头一回进他房间,好奇地四下打量。室内的陈设可谓简单,家具华而不奢。东西两侧都被古董架隔开,一头是卧房一头是起居室,中间是客厅。他们这时候在他的起居室里,她也不好往他卧房里张望。
贴墙一排书架,摆了不少书,中间偶尔插放了些花色细致的瓷器。
小厮从裴益那里找来了个花哨的镜子,裴仲桁眉头蹙起一脸嫌弃。小厮忙回道:“四爷还没起,这是他房里的大春姑娘的镜子。”
裴仲桁没再说什么,只得将就先用着。“打点水过来,然后叫四爷赶紧起来招呼前头的客人去。”
小厮应了一声跑了。
南舟不屑地轻哼了一声,裴益真是个下流胚子,不晓得屋子里多少个通房丫头。
裴仲桁自己坐下拿着镜子去看眼睛的伤势,却是缓声道:“大春不是通房丫头,院子里也没有通房丫头。”
南舟才懒得管她是不是通房丫头呢。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反正他对南漪做的事情,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被原谅的。
她转了目光到他书桌上,也不过是素色的笔架笔洗砚台镇纸。镇纸下头压着写了一半的字,“尔时阿难。因乞食次,经历淫室,遭大幻术,摩登伽女,以娑毗迦罗先梵天咒,摄入淫席,淫躬抚摩,将毁戒体……”她正看着,裴仲桁却突然抓过去团成了团,扔进了废纸篓里。
因为动作太大,纸带起了砚台,砚台撞了镜子,然后一齐摔到地上,镜子碎成了渣。南舟腹诽他大惊小做,她又不是不知道这是经文。
小厮送了水进来,很有眼力地收拾了东西,末了问他还要不要再去借镜子。南舟却替他回答了“不用。”
屋子里烧了地暖,房间里暖和的很。她穿着斗篷,很快觉出热来。南舟抬手解了斗篷挂在衣架上,然后洗干净了手,自顾自打开了箱子。里面药水纱布剪刀一应俱全,可见平常就是要常用的。她看了看瓶身,挑了需要的药水,“镜子碎了,二爷你自己弄不成了。我给你弄吧?”
也不是征询他的意思。裴仲桁感到她的语气和往常不大一样,很有一点不客气。
她站到他面前。他坐着,她略弯了腰,仔细看他的伤眼。手落在他眉骨上,使了点力气从眉头一直摸到眉尾。
裴仲桁心头震颤,接着涌出一种说不出的滋味。似乎是哪里陷进去一块空洞,整个人失重般地下坠下去。他的手只能紧紧抓住椅子的扶手,似乎这样才能阻止再坠下去。
他的眼睛半垂着,视线里是她胸前一颗花型繁复的凤凰扣。胸前很紧,那凤凰几欲展翅高飞。刚洗了的手有洁净的清水味,手很软,每次轻动,袖口处都会浮出一丝若有还无的馨香。
南舟的手在他眉骨上摸过一遍,不放心似地又摸了一遍。她摆正他下意识要扭开的脸,“算你运气好,没伤到骨头,也没伤到眼球。不过有一点……”她眯着眼睛又仔细看了看伤口,“有一点碎玻璃在肉里,我给你夹出来。”
说着,她拿了镊子消了毒,在伤口里翻捡碎玻璃。伤口有半寸长,正好在双眼皮的褶子处。
“疼不疼?我手是不是太重了?”
“……还好。”
“你走运,口子不算深,不然要去缝针了。到时候眼皮那里趴个小蜈蚣,这脸就毁了。”她嘟哝道。
裴仲桁从她的语气里咂摸出了一点幸灾乐祸的意味来。
她清理完玻璃渣子,拿了药水给伤口消毒。一碰到伤口,他便颤了一下。南舟的手更轻了些,“疼啊?要不要找个东西咬着?”
裴仲桁忍住不去飘给她一个轻讽的眼神,“……不用。”
药膏也涂上了,她轻轻吹了吹,希望伤口愈合的快一点。
有一点甜杏仁的甜馨扑到面上,应该是刚才吃了杏仁酥。他喉头滚了滚,手攥得更紧了。
南舟转身从盆架子上取了干净的毛巾,浸水绞干了给他擦了擦脸。因为血迹干在了脸上,所以她狠用了力气才给擦掉。
他的脸此时是热辣辣的,并不想让她瞧出来自己在脸红。她并没想到那里,只当是自己搓抹布一样下手太重,还纳罕这人的脸怎么这么细皮嫩肉不经揉搓。
她抿着嘴笑,“裴二爷今天这是鸿运当头了,今年定能财源滚滚!”
“九姑娘倒是会说吉祥话。”
“那是。”她又瞥见了他的手,“努,那里是紫气东来,富贵花开。”
裴仲桁不知道自己哪儿来的好脾气,淡淡地回了句:“谢九姑娘吉言,今天裴某一定给你封个大红包。”
南舟瞧着他发笑,“那我先谢二爷的红包。”
擦完了脸,现在又是一张白净的脸皮。没戴眼镜的脸看着十分陌生,南舟忍不住多看了两眼。裴仲桁被她看得不大自在,“好了吗?”
“好了。不过你没眼镜,等下怎么办?”
“我有备用的。”
“那就好。”她把毛巾重新洗了,搭回了架子上。然后问:“你的手?”
“我自己来。”
地暖烧得太热,他额上冒了汗,后背也出了层薄汗。身前的雪都化了,前襟深色一片。
“二爷要不要换身衣服,身上都湿了吧?”她歪头一看,领子也是湿的。“脖子里的雪化了,流到后背可不得了。你的衣服都在哪?”说着便转身要去衣柜那边。
裴仲桁猛地抓住了她的手腕,她诧异地转过身疑惑地看着他。他立刻松开了手,“我不是瞎子,还看得清,我可以自己来。”
“哦,好。那我先到外头去,你换了好衣服叫我。”说完,南舟拿了斗篷出了门,顺手还带上了门。
他稳了稳乱跳的心,走到卧房打开衣柜。叠好的衣服按颜色摆放地整整齐齐,多是黑、白、灰色。只是有一层的衣服上放着一个靛蓝色的香囊,上面绣着一条小船,兀自幽幽地散着淡淡的花草香。
南舟在院子里,仰头看雪下得纷纷扬扬。人立在竹子前,听雪敲竹叶簌簌有声。又看竹叶上的雪压得太重,起了玩心,伸手一晃。不料高处的雪也一起掉下来了,哗啦啦落了个满头满身。她笑着退了几步,看竹身叶色深绿,竹竿粗直,想起母亲院子里也有这么一丛竹子。恍然人生的奇妙,她竟然能心平气和地在仇人的家里观赏着他的竹子。偶有一瞬,都要想不起来他们之间到底是什么样的仇恨了,甚至他的少言寡语也有了静水流深的意思。
南舟摘了片竹叶,放到唇间,吹了一曲容婆婆教给她的母亲家乡的小调。心里很平静,可不知道为什么,还是掉下来一滴眼泪。吹完了曲子,一转身,裴仲桁已经站在廊下了。黛青色的长袍,眼镜也换了一副玳瑁框的,能稍稍遮挡一下伤眼。不知道在那里站了多久。
她侧过脸假装去看竹子,快速擦掉了眼泪,故作轻松地问:“你这竹子能挖出冬笋来吗?”
裴仲桁的眉头动一下,“不知道。”
“可惜了。要是能挖出冬笋就好了,冬笋炒腊肉可好吃了。”她转过脸的时候,又是一副明亮的笑容。
有下头人过来说是前面都准备好,请二爷过去主持开席仪式。两人也不再耽搁,一同去了前院。
她肩上还有刚才落的雪,裴仲桁很想去给她掸掉,但忍住了。
宴客的院子是单独辟出来的,好几个厢房席开三十几桌,每个铺子的掌柜同他的伙计坐在一处。院门有领路的小厮,裴仲桁送了南舟过去。房间里人多,进去就感到热气扑面。南舟解开斗篷,他顺手接了。协助女士脱下大衣,不过是个有点绅士风度的男人都该做的事情,她也并不诧异,冲他笑了笑以示感谢,然后随着小厮落了座。
她的斗篷在他手里,肩上的那些积雪很快就融化了,无需他拍打就消失于无形。他将她的斗篷在衣帽架子上挂好,余光看见她正在同邻座的一个相貌憨厚的中年男人低声说话。这样满是男人的场合,她比他想象中更自如。
因为南舟的秘书过年回了乡下不在震州,所以今日只有她一个女人。她早知如此,所以也没觉得不自在。
裴仲桁走出去同几个大掌柜碰了头,然后到了院子中央。大掌柜代东家同众人说了些勉励的话,有下人端了托盘给各个铺子的掌柜,再由掌柜一一分派下去。
裴益一身酱红色长袍马褂,马褂上绣着飞鹤团花,头拢得油亮,简直像个新郎官。顺子捧着个托盘跟在裴益身后,径直到了南舟身旁。
裴益一脸喜气洋洋,“九姑娘稀客,姑娘这份儿红包是四爷我亲自发。”说着从托盘里捡了两个红包,一看就比旁的厚重。“一个红包是给九姑娘的,一个是给十一姑娘的,姑娘们过年吉祥。回头买点儿好吃的,做两身新衣裳。”
南舟觉得这人碍眼的很,可今天这样的场合大家都要面子。打算红包先收下,等到无人的时候再把南漪那份还给他,也算是全了他的颜面。南舟起身接了,“谢四爷赏。”
裴益先前在裴仲桁那里做过保证,说是今天不管南舟怎样让他吃瘪,他也不会当着人面同她闹。所以见她一改常态如此客气,裴益笑成了一朵花,“九姑娘客气。”然后转而对同屋的人道:“这是咱们九姑娘,通平号的新经理,往后各位多照看照看。”众人都向南舟拱手招呼。裴益也不做多停,又转去别的厢房。
裴仲桁站在中庭同人说话,却一直留心着那边,生怕裴益同南舟再起了冲突。好在是相安无事,便放下了心,同几个大掌柜到各个酒桌上走一遍。
这边谢应乔帮着南舟一起发完了红包,众人都客套相谢。这间房摆了五桌,有茶园的,有布庄的,还有裴益手下头的。众人开始碍着有女人在场,还藏着掖着压着声音。等喝多了几杯后,男人们就完全放开了,荤话不断。
南舟毕竟是个没出阁的姑娘,有些话虽然听不出来到底是什么意思,但也品得出来不是好话。开始尚能忍着,到后来也有些坐不住了,打算等裴仲桁过来同伙计们喝完后就离开。
有伙计过来敬酒,南舟都以茶代酒了。虽说也有瞧不上她的,但知道她是个正经姑娘家,不是风尘女子,也不好说什么。
有个叫宋达城的副经理,是先前经理的左膀右臂。南舟查账本发现他经手的账目多有对不上的地方,便叫他解释清楚。可入了铺子这些时日,这人就是一日拖一日,不肯照做。他仗着自己是老臣子,手里又拿了一点小小的股份,带出过不少满师的学徒,在商号里很有些地位。当初南大少爷的那笔糊涂账,他也可谓“厥功至伟”。先前的经理是个甩手掌柜,谢应乔又是个软柿子,宋达城舒舒服服过了这么久。但新官上任,简直不让人活。
宋达城借着酒意,抱着了一坛酒到南舟面前,“我宋达城在商场摸爬滚打一辈子,真是头一回见女人持掌铺子。宋某人打从心底里佩服姑娘,特敬九姑娘一杯!”说着找来两个大碗,倒满了,自己端了一碗。
南舟捧了茶回敬,宋达城却从她手里夺了杯子,扔到了一边。然后把另一只碗推到南舟面前,“宋某从前就在南大少爷底下办事,现在又在九姑娘下头讨生活,这可真是难得的缘分哪!宋某先干为敬!”仰头咕嘟咕嘟喝光了,碗倒扣下来一滴不剩。众人拍手叫“好!”
谢应乔看情况不对,忙打圆场,“九姑娘是个姑娘家,怎么能跟咱们这些粗人一样胡吃海喝的?我看还是喝茶,以茶代酒,清雅。”
宋达城借了酒意一把推开他,他早看这个“狗腿子”不顺眼了。“乔兄,你又不是九姑娘什么人,怎么做得了她的主?”
谢应乔还想再劝,被几个伙计拉住了猛灌了一杯酒。
“九顾娘既然做了咱们的大掌柜,就是咱们的领路人。九姑娘交代什么,我们定然一呼百应。但区区这一碗酒,九姑娘都不喝的话,也太看不起咱们了!”他这样一说,几个他的心腹便跟着附和“是啊,是啊!”
“九姑娘,往年经理、先前的掌柜,这一日哪有不同伙计喝酒的?你是个姑娘家,也不要你同我们每个人都干一杯。宋某不才,今天就代表大家了,你干了这一碗就算数!”
南舟平静地看着他,知道他存心刁难。但她此时不宜与他冲突,但也不想被他吓倒。
南舟站起身端了碗,扫了一圈众人,“我们靠船吃饭的人,都晓得船帆的重要性。帆不能拉得太紧,也不能放得太松。太紧没有调整的余地,太松就借不了风力。帆不对,整条船说沉就沉,所以帆要张得‘张弛有度’。
我一届女流,不是不懂得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但凡事有度,我拿了裴二爷的银子,就得替他管着铺子。这条船可以行得慢,但必须行得稳。
各位都知道船蛆的可怕之处,木头表面看着完好无损,但里头早就空了。一点外力冲撞,这船就完了。我既然做了通平号的掌舵人,定然不会叫船蛆蛀了这条船。
各位都是前辈,大风大浪见得多了。我南舟若有什么做的不周的地方,也请各位不吝赐教。往后大家都是同一条船上的人,也当同舟共济。
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往后都要按规章办事,协力齐心。铺子营业额上来了,你们的分红自然不少。小女子就在这里敬各位一碗酒。”说完南舟捧着碗喝起来。
酒入喉咙辛辣无比,但她还是忍着一口一口喝下去。可刚喝了一半,碗却被人拿开了。裴仲桁不知何时进了房内,众人顿时鸦雀无声。
酒辣得眼睛里蒙了一层水光,她用手背擦了擦唇角,意外地望着他。裴仲桁也没看她,神色淡淡地看向众人,“九姑娘是我请进通平号的,这碗酒我与她同敬给各位。”然后扬头把剩下的酒喝光了,也倒了碗过来,滴酒不剩。
气氛变得有些微妙,没人敢叫好。万林担忧地看了裴仲桁一眼,他几年前喝到胃出血,几乎是不再碰酒。今天竟然为了这女人破了戒。
裴仲桁喝完酒也不再言语,照常是大掌柜出面同众人寒暄,不过几句冠冕的场面话,人便又去了下间房。
南舟本就没吃下什么东西,半碗酒下肚,胃里火烧火燎的不舒服,更吃不下什么。不大工夫,有个衣着鲜亮的圆脸胖丫头走进来。有几个老人认得,忙起身拱手道:“大春姑娘。”
大春同几人笑笑,招呼了两句,走到南舟身旁低声道:“往年请财神都要闹到午夜后头,九姑娘要是乏了想回去,车已给您经备好了。”
南舟感激地看了她一眼,是个二十几岁的女孩子。虽然胖,但长得很是秀美。可她转过脸的时候,脸上有道很长的伤疤,虽然不是十分狰狞,但也是把这张脸毁了。南舟意外极了,她以为裴益那个色胚房里的丫头一定也都是十分美丽的。
大春仿佛早就习惯了人家初看她脸时的惊诧模样,领着她往外走。可绕了半天,好像还没绕出去。因为记得她是裴益房里的大丫头,南舟便紧张地问:“你要带我去见谁?裴益?有什么话过几日叫他去铺子里说。还有,他的红包,你替我还给他。”说着要把给南漪的红包塞给大春。
大春当然不肯接,仿佛看出来她在想什么,噗嗤一笑,“谁给您的,您还给谁,我可不敢乱传东西。九姑娘您也忒多心了,咱们也不去谁院子,我是送您去上车。今天有不少喝醉在园子里乱窜,怕惊扰到您,所以绕道避开。我们四爷虽然性子活泼,可从来不祸害良家女孩子的。”
南舟这时候有了些醉意,并不认同她的话,嘟囔了一句,“他还不是祸害了我妹妹。”
大春挑着灯笼,停下来转过身,很认真的神情,“九姑娘,不是我替我们四爷说话。十一姑娘那事吧,原也怨不得我们四爷。原也不该我多嘴的,但事情是怎样就是怎样的。那时候南大少爷欠了银子还不上,就说有个美人给抵债。我们四爷以为是南大少爷的姘头,怎么会想到他能把自己妹妹灌醉了送过来?
那天四爷也是喝多了。第二日十一姑娘醒过来寻死觅活的,我们四爷也认下了,说是愿意娶她给她个名分,是十一姑娘一直不答应。四爷又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性子,后来,一来二去的就成这样。”
见南舟脸上有不屑的轻笑,大春又道:“我自己先前也是被卖进妓院接客的,万不会替逼良为娼的人说好话。”
南舟将信将疑地看了她一眼,大春把脸扭过来,指着自己的脸,“努,姑娘瞧见我的脸没有?我娘死的早,亲爹是个混账。后娘生了弟弟就瞧我不顺眼,撺掇着我爹卖了我给他们买房子。进了妓院,老鸨让我接客,我就拿剪刀刮花了脸。老鸨气得要打死我,是四爷碰见了保我一命,又叫他们谁都不能祸害我,他们才留我做了粗使丫头。”
南舟听得入神,“那你后来怎么到裴家来的?”
“后来有一回有人要害四爷,我出去倒便桶的时候正巧听见了,然后去给四爷报信。四爷看我有几分义气,就给我赎了身。我也不打算嫁人的,所以就留在裴家了。裴家除了大爷院子里有女眷,有丫头婆子,其他院子里大都是小厮,手脚不仔细。旁的东西我也不会,做做杂事还是应付得了的。您看,我在府里头好吃好喝的,都胖成个球啦!”然后又说了许多裴益的好话来,并没有阿谀在其中。
南舟听着听着,人也有些恍惚。在她心里十恶不赦的人,在旁人的心里却是有情有义有担当的铮铮男子汉。她脑子渐渐也发木了,不能思考。腿也有些软,像是踩在云端,也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了。
大春觉出她的异常,忙扶住了她,“九姑娘,你没事吧?”
“没事,头好晕……”说着人一软就靠在了大春身上。
大春也是个姑娘家,虽然人胖却也没多大力气。她扔了灯笼,整个人去扶南舟,却是连着自己一起倒在了地上。大春放开喉咙叫人,喊了半天才碰上一个听差的路过。
南舟这会儿整个人都躺下了,大春扶着她,叫她靠在自己怀里,吩咐听差的去叫小轿子和几个大力的婆子来。
听差的应了是,忙跑去寻小轿,毛手毛脚地正撞上回院子的裴仲桁,便说是九姑娘醉倒了,他急着去叫轿子。裴仲桁听完便随着他过来了。
大春身上宣软,南舟抱着她觉得舒服极了,搂着她的腰,整个人往她怀里钻,“婆婆,你身上真软。”容婆婆也是个富态的老婆婆,南舟小时候最喜欢抱着她躺在她怀里。大春最怕痒,被她弄得咯咯直笑。
裴仲桁走过来的时候正看到两个人抱在一处,南舟和大春身上都滚了雪。大春笑个不停,见到裴仲桁像见到了救星,“二爷,快、快把九姑娘弄走。我要痒死了,呵呵,呵呵……”
裴仲桁走近了,撩了袍子蹲下身,拿了南舟的手腕切了切脉,只是醉了。他俯身把南舟胳膊掰开,然后把人抱起来,“去叫万林把车准备好,再铺上软垫子。”大春忙爬了起来,应了声是。
他抱着她慢慢往大门走去。年里大约吃多了,比上回还要沉手。她的脸侧向他怀里,唇还在翕动,听不清在说什么。
“不能喝还喝。”他腹诽。
冬天穿得多,衣服厚,不好使力。她人虽然醉着,却并不老实。裴仲桁走得有些踉跄,很想找根绳子把人绑住。
南舟眉头蹙起来,一脸不快。扬手一拍,正抽到他下巴上,“容婆婆,这人怎么驾车的,癫得不舒服!”又扭了几下,“我要换大马车!”
“一会儿换。”
“不行,现在就换!”
裴仲桁觉得自己跟个醉汉讨价还价有失风度,于是不再说话。
眼见快要到大门了,南舟忽然眉头拧成团,哇的一下吐了。裴仲桁猝不及防,被她吐了一身不说,还差点把人摔下去。
大春正好进来复命,看到了惊叫一声,“二爷!这、这……”
裴仲桁看了看两人的衣服,这样把人送回家不成体统。“去静水园,叫他们烧上热水。再去大少奶奶那里借身干净衣服,找几个大力的婆子。再叫万林给南家传个话,说九姑娘多喝了两杯,醒醒酒就回去。”
大春道了是,忙吩咐下去。他看了看怀里终于安静下来的人,轻轻叹了口气,也不知道到底谁欠了谁的。
几个婆子手脚并用给南舟洗澡换了衣裳,然后抬上了床。南舟还是迷迷糊糊的,但洗完澡往大床上一放,也觉得舒畅。醉语喃喃,“这马车宽敞。”在床上滚了一圈,又睡死过去。
裴仲桁也回了房间,洗了澡换了衣,泉叔已经等在外头了。“二爷,祭牲、香烛、糕点、鞭炮都准备好了,等着您去接五路财神。”
裴仲桁揉了揉额角,“让老四代我去吧,我歇会儿。”
泉叔也瞧出来他精力不济,躬身退下去了。他喝了杯参茶,想起过会儿会放炮,不知道会不会吓着她。只是这样想着,人就已经迈步出去了。
大少奶奶房里借来了两个小丫头,这时候站在静水园里守着,却是伸着脑袋往外看,怕错过了烟花。见裴仲桁进来,小丫头们立刻拘谨起来,不敢再东张西望。
“九姑娘怎么样?”
“还睡着,醒酒汤煮好了,可叫不醒人。”
他摆了摆手,“行了,你们去看烟花吧。”
小丫头们行了礼,立刻心花怒放地跑出去了。
裴仲桁试了试汤的温度,已经不大烫了。他端着碗走到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纤秾合度的鸭蛋脸,腮上两团醉酒的红晕。他在床边坐下,拍了拍她,人没醒。他耐心地等了一会儿,她还没有醒来的意思。
房外烟花炮竹声声,传进来都变得有些模糊,闷闷的,像是谁在心上捶打。
南舟翻了个身。她身上穿的是大少奶奶的寝衣,他大嫂是个身材十分富态的女人,所以衣服在南舟身上空荡荡的。大约下人穿得时候匆忙,前襟的纽绊没扣好,露了一片春光出来。一颗红色的朱砂痣正在胸间,像落在雪里的一朵红梅。
他素日里禁欲自持,多是心理或生理上的洁癖和习惯,并不是他感官迟钝,也并非所谓的洁身自好。在这样污浊的世界里,总要恪守一些东西,才能让他觉得自己不是行尸走肉。但这一刻,所有属于雄性动物的天性,仿佛都被那颗朱砂痣激发出来了。
指尖轻轻碰到了它,心头一阵悸动。那颗痣仿佛有魔力,神秘而魅惑。她的头发撒开在床上,他的手背轻轻摩挲着,腻滑的触感像是在抚摸一匹光滑的黑缎子。他说不清楚,让他这样心绪浮动的,到底是因为她是一个女人,还是因为她是她。
南舟觉得胸口发痒,梦中轻轻挠了挠。她又调整了一个舒服的睡姿,拥着被子。一条腿架在被子上,那颗痣彻底看不见了。人像个睡熟的猫,不是文静的睡像,却有着妖娆的姿态。
裴仲桁立在一旁,心绪翻涌。闭了闭双眼,把涌上来的欲念压了下去。想起裴益那时候的自辩,“那么漂亮的姑娘,没穿衣服扔在我床上,我忍得住才不是男人!”
那他是男人还是不是男人?
他又端起桌上的醒酒汤,自己猛喝了两口。外头忽然连着几声极响的炮竹声,接着鸣锣击鼓,是在焚香礼拜接敬财五路神了。
南舟被那吵杂声吵到,梦里蹙着眉一脸不耐烦。他看她动了,把她半扶了起来,靠在自己肩上,“把醒酒汤喝了。”
“……不喝,困。”
“喝了再睡。”
她没说话,他拿着勺子一点一点往她唇里灌。大约是酒后嘴发干,也是乖乖喝了一些。后来就再也灌不进去了,他只得又把人放倒,仔细给她盖好被子。
约莫着前头的仪式结束了,人差不多也要散了。裴仲走到门外。雪已经停住了,空气凛冽,呼吸间全是白气。
先前那两个丫头有说有笑地走回来,见他在门口站着,忙问:“二爷,有什么要吩咐的?”
“没有。仔细照顾好九姑娘。”然后他拢了拢身上的大麾,离开了静水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