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瀚玉剑眉微挑,又道:“今日我来,是要告诉你一桩事。我将桃儿的坟自郑家的祖坟里迁了出来,安置在了一处风水宝地。待得百年之后,我会命人将我二人合葬在一处。那墓碑之上,也不会有你的名字。”
此言一出,郑廷棘那原本俊美的脸孔顿时扭曲起来,他霍然起身,一个箭步冲至栏杆处,向着郑瀚玉吼道:“你这个疯子!她是你的侄儿媳妇!你这般不顾天理伦常,就不怕被万人耻笑么?!”
郑瀚玉凝视着他的眼眸,微笑说道:“你以为,能告发自家亲属结党营私、贪腐行贿的人,会在乎这个么?”说着,不待郑廷棘有所回应,继而道:“还有一件事,我险些忘了。”
言罢,郑瀚玉低头,向随着自己的孩童说道:“英儿,这是你堂兄,来认个人。再往后,怕就见不到了。”
那名叫英儿的孩子望着郑廷棘,灵动的大眼睛水盈盈的,倒一点儿也不畏怯,脆生生喊道:“堂兄。”
郑廷棘满脸讥讽,冷笑道:“四叔在哪儿养下的私生子,带回来认祖归宗么?”
郑瀚玉拉着英儿的手,笑道:“你仔细瞧瞧,这孩子长得像谁?”
郑廷棘听他如此说来,便打量了那孩子几眼,原本想再讽刺两句,却在看清了那孩子的眉眼之后,顿时改了神色。
这叫英儿的孩子正自目不转睛的望着他,那双水灵灵的杏核眼,倒似极了……
郑廷棘面色有些呆滞,他不敢再看那孩子一眼,重又看向郑瀚玉,粗喘了口气,低声质问:“这孩子是什么人?!”
郑瀚玉笑的云淡风轻,淡淡说道:“他叫我父亲,桃儿便是他的母亲。论起来,你是他的堂兄。”
“你胡说!!”
郑廷棘两眼赤红,猛地扑在牢门上,长臂一伸,就要去抓英儿。
郑瀚玉眼疾手快,拉着英儿急退一步,避开了郑廷棘。
只见郑廷棘满面狰狞,怒吼道:“这绝无可能!宋桃儿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室,是你的侄儿媳妇,怎会与你生下孩子?!郑瀚玉,你哪里寻来个野种,特特儿来激我么?!”
郑瀚玉眉宇微扬,水色的薄唇噙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仿佛极是满意郑廷棘这幅癫狂狼狈的样子。
他启唇轻轻说道:“信与不信,你心中自有论断,也不必我多费唇舌。”
郑廷棘紧盯着他,半晌低声道:“你为何不索性杀了我?”
郑瀚玉微笑:“哪有这般容易?她受过的苦楚,岂是你一死可以偿还的?”说着,他又扬声道:“念在郑家祖上有功于社稷,皇上赦了你的死罪,改为流刑。族长与几位长辈商议,不能留你辱没祖宗,将你这一支从族谱除名。自自此之后,郑家再无此人。”
郑廷棘双手紧握着栏杆,十指青白,他紧抿着双唇,目光在眼前这对父子身上逡巡,面孔扭曲狰狞。
郑瀚玉握着那孩子的手,轻轻掸去氅衣上化了的雪水,又道:“旅费盘缠,及押送你上路的差人,我都替你打点好了。怎么说,你也曾是我的侄儿,你且安心的上路罢。”
言罢,已是无话可说,他拉着英儿,转身就要离去。
郑廷棘看着他背影,忽然失声道:“且慢,你若还认我是侄儿,我便求你一桩事。”
郑瀚玉头也未回,丢下一句话:“若是想去桃儿坟前祭扫,那却不必了。我想,她并不愿见你。”
一语毕,这父子二人便出了大牢。
郑廷棘瘫倒在牢房之中,他明白郑瀚玉不会轻易放他死去,他便是要用活着这件事来折磨自己。
桃儿当真与他有私么?
郑廷棘并不十分确信,他离家数载,不知家中情形。
依着桃儿的性情为人,应当不会做下这等违背伦常、背夫偷人的勾当。然而,那叫英儿的孩子,英儿的那双眼睛又实在令他动摇。
事实究竟如何,已无人能告知他了。如今的他,不过是一条败北的丧家犬,也无力再去追寻真相。
往后余生,每一日他都要活在这疑惑、焦虑与嫉妒的煎熬之中。而这,大约就是郑瀚玉想要看到的罢?
又五日,京中风雪渐停,郑廷棘被官差押解着,一步三回头的离京上路。
郑瀚玉在府中后园卷棚内赏雪,园中栽有数棵桃树,风欺雪压,枝丫光秃秃的。
听了下人的来报,他神色淡漠,负手自语道:“桃儿,我将他撵走了,往后你再也不是他的妻子了,可欢喜么?”
这话,自是无人应答的。庭院之中,寂寂无声。
京城这场大乱,足足过了大半年方才平息。
郑家卷入其中,本应元气大伤,但因郑瀚玉的检举之功,除涉案人等,皇帝并未迁怒旁人。
又一年,郑瀚玉获封一等忠靖公。
朝野皆议论,这郑瀚玉身为郑家子孙,为求功名利禄,不惜检举揭发自家亲眷,果然刚强利落、六亲不认、狠毒利辣的好手段,是个成大事的人。
但他身居高位,又是皇帝的宠臣,生的仪表堂堂,仍旧是京城贵胄心中的佳婿人选,但凡家中有适龄未婚女儿的,无不趋之若鹜。
然而这上门求亲的,无论家世如何显贵,皆吃了闭门羹。有好事者打听出来,原来这忠靖公早娶过一房妻室,不知因何早早亡故了,膝下已有一子。因思念亡妻,忠靖公不肯续娶。
此事内情,唯有郑家的几个老人知晓。这是郑家的秘辛,自然谁也不会张扬出去,任凭这传言塞满京城的大街小巷。
饶是如此,京城那些闺秀反倒议论忠靖公痴心钟情,是个重情重义之人,世风日下这般人品性格实在可贵难得,愈发的痴迷倾情。
可凭怎样风情万种、如花似玉的美人,都打动不了忠靖公的心肠。
甚而皇帝有意将公主赐婚与其,亦被婉拒。
岁月便在这细碎的议论中,飞逝而过。二十年的光阴,转眼便如流水一般的过去了。
乾化二十三年腊月初四,又是大雪天气。
京城忠靖公府西桃花厅内弥漫着浓烈的药味儿,厅里服侍的众人皆是一脸凝重。
这间府邸的主人,忠靖公郑瀚玉久病不愈,已是行将就木。
忠靖公为了社稷百姓呕心沥血,操劳半世,积劳成疾。皇帝特从宫中遣了御医前往救治,却也是无功而返,如今不过是靠参汤吊着。
郑瀚玉僵卧于床上,他的床榻边唯有独子郑英守着。
郑英看着父亲原本英武俊逸的面容,如今干枯蜡黄,心头极是酸涩,忍不住哽咽出声。
郑瀚玉听见动静,微抬眼皮,不由浅笑道:“傻孩子,有什么好哭的,我要去同你母亲团聚了。”
郑英说道:“父亲不要灰心,皇上打发人来说,西南有神医,已派人去请了。”
郑瀚玉不置可否,只问道:“今儿是你母亲的忌日,去祭扫过了?”
郑英忙答道:“父亲放心,这是大日子,儿子不敢忘却。这些年,母亲的坟茔也是时时修缮的,栽的桃树业已成林。”
郑瀚玉嘴角轻扬:“好,待父亲百年之后,记得一定要同你母亲合葬一处。”
郑英只觉鼻头越发酸了,赶忙应了一声。
父亲这一世孤苦,前半生缠绵病榻,及至后来好了,又将全幅心思精力放在了公事政务之上,几乎没有一日想到他自身。如今行将就木,病榻跟前竟连一个血亲也无。郑氏宗族里那些人,自从老太太过世之后,父亲便同他们断了往来。
而他,他并不能算是父亲的血亲。
郑英自己心里清楚,虽是叫着父亲母亲,他却只是母亲生前收养的一名孤儿罢了。
那时候,他父母亡故,族里的人欺他年幼无人照拂,抢夺了他家的田产,竟还要把他送到庙里去,是母亲出面收容了他。
只听郑瀚玉又问道:“英儿,你……还记得你母亲的模样么?”
郑英微怔,彼时他年幼,母亲的音容笑貌已大半不记,唯独母亲那双温柔美丽的眼睛记得分明。
郑瀚玉却没再问他,只是怔怔的看着床畔,口中喃喃自语:“我还记得……她坐在这里,喂我汤药的样子……桃儿……桃儿,你来接我了么?”
郑英忽觉得肩上似有风刮过,他急忙回头,却什么也没有看到。
“桃儿……我和你走……我要赶在郑廷棘那厮的前头……我不会把你还给他的……”
片刻,忠靖公府响起一片哀哭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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