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顾妈妈鼻子里哼了一声,“没法子,您看看那个周姨娘。原只是老太太做主,给爷收的房里人。前些年,爷也没放眼里。可人家就知道自己上进,去了前头书房两趟,就怀上了,有了小小姐。虽只是个丫头,但有她在,三爷每月不都要进她房几次?见面三分情,爷跟前说得上话,可不就有体面了?我瞧着这些日子,周姨娘都要渐渐不把您放眼里了。”
苏月珑淡淡说道:“那也是个人的命数。”
“命数,那可……”
宋桃儿听不下去,索性径直迈步进门,笑呼了一声:“三嫂子,我不请自来了。”
门上一方白玉石雕刻梅兰竹菊屏风遮挡,看不见内里情形,却听两人低低呼了一声,便是一阵脚步声响,一身着绛紫色绸缎衫子的老妪快步出来。
这老妪面色黝黑,额顶想是秃了,耷着一块老鸦色汗巾子,一见宋桃儿,她满脸堆笑:“哟,这大热天儿的,四太太怎么来了。三太太才起来,在里面梳头,不妨事,您进来吧。”
宋桃儿扫了她一眼,面上笑意浅浅,朝内里走去。
这顾妈妈,是苏月珑的奶母,也是她从郡王府带来的老人。上辈子,据她所知,这位老人家对三太太苏月珑可也是忠心耿耿的。然则方才听她说话的口吻,竟无半点敬意与客气,竟还隐隐带着几分教训之意。
那一世她去的早,也不知苏月珑后来结局如何。只知道自己病中,那个为三爷生下小姐的周姨娘,又有了身孕,甚而太医诊脉之后,还是个男胎。苏月珑的日子,怕不是更加难过了。
想着,她已走进了苏月珑的卧房。
苏月珑正在梳妆台前坐着,头上挽着一窝丝,穿着家常的天青色薄罗单衫,底下是一色的裙子,面上气色却不好,颇有几分憔悴,涂了厚厚的杭州粉也盖不住眼下的阴翳。
她看宋桃儿进来,微微一笑:“四太太来了,请坐吧。我今儿晏起了,到这会子还没收拾完,让你看笑话了。”说着,又似无心的添了一句:“也是我用惯了的丫头受了杖刑,今儿断起不来了。我身边没个趁手的人,所以就乱了套。”
宋桃儿才在一旁的核桃木拐子方凳上坐了,便听见这么软软的一根钉子。
她抿唇一笑,也不提此事,轻轻开口道:“三嫂子气色不佳,今儿又晏起,想来昨夜没睡好么?”言语着,也不待苏月珑回答,便自言自语道:“是了,天气闷热,丫头又不省心,闹出那样的乱子来,难免搅扰了嫂子好睡。”
苏月珑正抿着鬓边碎发的手停了下来,深深的看了镜中的宋桃儿一眼,但见她端端正正的坐着,青春貌美的脸上正漾着一抹极甜的笑意。
那是得夫婿爱重,春风得意的女人才有的样子。
苏月珑强迫自己也绽出一抹笑来,说道:“我御下无方,让弟妹见笑了,又劳烦四爷替我们三房教训奴才。”
宋桃儿却笑道:“三嫂哪里话,说起来还是我的不是。若不是我嫁进门来,又没管好怜姝,怜姝也不至同嫂子的丫头勾搭,就没有昨儿晚的事了。嫂子若要怪,那怪我就好,万万别去怪了四爷。好歹,四爷和三爷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咱们内宅的事,闹得他们兄弟不合,家宅不宁,那可不好。”
她这算是以退为进,将那些事都揽在了自己身上,倒迫的苏月珑说不出话来。
半晌,苏月珑才笑了笑,说道:“弟妹这是客气了,丫头不守规矩,四爷罚也就罚了,怎说得上怪罪?”话至此处,却犹有几分不甘,幽幽吐出一句:“四爷如此看重弟妹,连多年侍奉的内房丫鬟都撵了出去,还当真是难得。只是做嫂子的劝你一句,过刚者易折,用力过猛难免会惹夫婿厌烦。往后的日子啊,还长着呢。”
苏月珑说这话时,只是对着镜子打理妆容,竟连头也未曾回得。
宋桃儿看着她脑后发髻,微微一笑,说道:“三嫂子,不好意思了,我没读过几本书,听不懂这些文绉绉的话呢。”言罢,便起身道:“想必三嫂还未用过早食,我便不多打搅了。天气炎热,嫂子仔细身子,别总思虑重重,易染了暑气。”丢下这句话,她便同着晴雪出去了。
待她走后,苏月珑再掌不住身子,软软的伏在了梳妆台前。
两道泪自眼眶中滚落,她无声哭泣着,瘦弱的身躯不住发颤。
或者当初,她就不该一意孤行,一头撞进这靖国公府的后宅。
想着那年,正是烟花三月,她随着家中亲眷往京郊踏青,在那醉烟阁上遥遥望见郑家几房兄弟亦在湖畔游玩。
郑家男人皆生的好,这是京中出了名的。
那时的郑三爷,少年英姿,鲜衣怒马,只那么惊鸿一瞥,便占据了她全部的心房。
她回至家中,不顾一切的求府中长辈,定要嫁给郑三爷。
任凭娘苦口婆心的劝说,那郑家老三不是良配,她亦听不进去,只是口口声声日后必定不悔。
好容易嫁进了郑家,心愿也算达成了。
郑湘汀待她谈不上好也谈不上不好,他仿佛只是需要娶一房妻子,而这个妻子恰好是她罢了。她徒有太太的名分,却只是个摆设,三爷能连着十多日都不进她房来,这样的太太不是摆设又是什么?
到如今,她连一个乡下女人都不如了。
那个宋桃儿,到底比她强到哪里?她生的娇美,可自己当初也是出众的美人,及至眼下青春也还未逝去,容貌也依然动人。
她不过是,不过是嫁了个好男人罢了。
倘若,当初自己嫁的是四爷……
这念头才起,苏月珑猛然一惊,整张脸霎时惨白,连忙止了,她怎可有这等无耻下作的心思?
宋桃儿出了宜兰居,晴雪跟在后面,念念叨叨:“这三太太也真是的,她不得三爷待见,倒在太太面前说这些有的没的。也不瞧瞧,阖府上下,谁把她放眼里。大爷没了,二爷三爷也就那个样子,也就咱们四爷才是国公府的顶梁柱。四爷是按照府里规矩罚的,谁能说一句什么?也就太太好心,还来看看她,她倒起劲儿了。”
郑家目下三房老爷,郑泷泽与郑湘汀都在翰林院领个文职闲差,身份清贵,却无甚实权,一个家族若要延续荣光,没个成器的人才是不行的。郑家氏族的长辈耋老,将希望全部压在了郑瀚玉身上。
宋桃儿看了她一眼,轻轻责备道:“算啦,少说一句。丫头议论主子,成什么话。”忽又问道:“三爷……时常住在外书房么?”
晴雪听她问起这个,顿时来了精神,点头说道:“是呢,几位爷都有外书房,若公事忙碌,就宿在那边。太太们不方便,有时便招姨娘或者通房过去伺候。那个周姨娘,就是赶着三爷在外书房住宿的时候,逮的空子,又是送羹汤,又是小意儿温存,就有了小小姐。”她也在外书房当过差,对这等事可谓了若指掌。
宋桃儿咬了咬唇,又问道:“那么,四爷的外书房里,也有人伺候么?”
从上一辈子郑廷棘那儿,宋桃儿也明白了,这所谓各房的居所其实不过是太太们的住处,姨娘丫鬟及至子女也随之而居。至于男人,那是不一定的。若在外头有了人,连着数月宿在外头,那也是有的。
正自说着,两人已走到了一处假山石子旁,猛可儿的打斜里走出一人来,道了一声:“四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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