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少在今夜之前,他一直以为自己在生身父母面前隐藏得很好。
“我们起初以为,夜安又有什么鬼主意,才让你顶替了他先回来,或许是途中给梁家小姐准备提亲礼物去了,又或许只是不想面对那群趋炎附势之辈。”
“我们日夜惊惶,尤恐他哪一日回来,我和你爹不知该如何向他交代千凝那孩子的去处。”
那时梁家小姐已经因为未婚有孕,和梁太师关系破裂,好几年没有人影了,但是他们都没告诉自己远在边关的儿子,那孩子回朝之前还在信中请求他们二人为自己去梁府提亲。
只是没想到,他们这一生都不需要向夜安那孩子交代梁小姐的去处了,因为他们再也没有等到殷夜安回来。
“我们等了又等,等了又等。”殷老夫人干枯褶皱的手指轻抚殷怜寒的头顶,带着慈母的怜惜,她的眼神飘忽空旷,好像透过这空气在看什么虚妄的存在,“等到如今也没有等到我的夜安回来。”
“你们......”
“我们自欺欺人,无能懦弱,明知站在我们面前的是杀死大儿子的凶手,却没有为他报仇雪恨的勇气。”
殷老夫人声音颤抖着,像是音色哑了的古琴,她的眼皮已经松弛,支撑不住滚落的眼珠,泪珠挂在皮肤的褶皱里,只留微末一点顺着下巴滴下。
“你们为何不为他报仇?”若是自己当初死了,殷崆阙那日也不会为了给自己赎罪,去给巫覆雪挡刀。
响亮的巴掌声再次在院中响起,她手中佛珠摔落在地,一粒一粒滚落在地面上。
这么多年,她始终好好存着这串佛珠,别人半点都碰不得,只因这是殷怜寒曾经送给她的,她便每日用这佛珠为大儿子祈福,试图抵消一点小儿子的罪孽。
都是她的孩子,两边都无法割舍,这个孽障,居然问出这种话。
殷老夫人推开殷夜安,一手指着他,怒斥道:“殷怜寒,你说我为何不替他报仇!你说为何!”
“你杀害自己兄长,顶替他身份之时,可曾想过我们知道了真相该如何自处?我们已经失去了大儿子,不能再亲手将仅剩的小儿子送往刑场。”
“况且,你还要弥补自己的罪过,这些年我们一直坚持把长孙的位置留出来给那孩子。”殷老夫人通红的双眼望向巫覆雪,“就是想要有朝一日找到他,你能替你那死去的哥哥尽一份当父亲的责任。”
“自从他来到殷家,你不管不问也就算了,如今阙儿没了,你竟要杀了他!”殷老夫人身子虽孱弱,发起怒来动作却极为利落。
她个头不高,气势十足,一把拎着殷崆阙的衣领,将他从地上拖拽起来,颤颤巍巍地走进了巫覆雪,强迫这一对叔侄面对对方。
“你看看这个孩子,长得像不像你兄长,你看见他的时候会不会做噩梦!”
“他明知道自己的父亲因你而死,却没有找你报仇,依旧让我们两个老人家维持着可笑的殷家颜面。阙儿也知道了真相,知道自己的父亲是个手足相残的伪君子,他也一言不发。”
“这两个孩子多懂事呀!我当真是看错了你,阙儿不惜放弃性命为他爹偿还罪孽,你如今却要将他的一片心意毁掉。”
殷老夫人一席话,将殷怜寒震惊得无以复加。
他顾不得如今被殷老夫人拽着衣领的糟糕姿势,不可置信地问道:“你都知道?”
答案显而易见,巫覆雪撇开了目光。
“那你为什么也不为他报仇!”与其说是询问,不如说是不甘的怒吼,“你是他的孩子,你杀了我啊。”
为什么他们每个人都表现得宽宏大量,临死之前的兄长是,知道真相的爹娘是,就连巫覆雪和殷崆阙这两个孩子也是。
只有自己,从头到尾都是一个善妒且自私的恶人。
巫覆雪凝望着眼前这个疯狂的男人,眸底情绪闪烁。
真不敢相信,这样的人会是他爹的孪生兄弟。
“比起为他报仇,我爹或许更希望看到你放下。”知道真相之时,他差点就提着刀取了殷怜寒项上人头,然而殷老将军和老夫人的存在将他拉回了现实。
或许杀戮并不是消除罪孽的唯一方法。
巫覆雪从没想过,在乱葬岗陪伴他的汤圆哥哥,竟然就是自己的亲爹,那夜将他丢在乱葬岗的,就是自己的亲叔父。
“那处乱葬岗,你还记得吧。”巫覆雪知道对方一定记得,“那日你班师回朝,我娘恰好在城中,你应当也看见她了,然而你让手下驱赶了她。”于是他娘独自一人买醉,遇上了那群恶霸。
殷夜安对那个女子已经没什么印象了,只隐隐约约记得那日似乎发生了一点微乎其微的变故。
“我娘也在那片乱葬岗,叔父。”
那夜以殷怜寒不堪真相的打击,失魂落魄地离开结束。
巫覆雪为殷崆阙上了三炷香,在府中帮着打理殷崆阙身后之事,直到将他的弟弟安葬。
殷崆阙下葬之后的第三日,殷怜寒辞去官职,换上一身青布衫,独自一人拎着包袱离开了殷家。
或许,是去会故人了吧。
糊涂了这许多年,接下来的日子,守着一处乱葬岗也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