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这时小厮大着胆子抬头看一眼,就会发现祁子臻的手指不知何时已被划开数道红痕,干涸血迹糊在指尖,和石琴上点滴暗红几乎融为一体。
可他毫不在乎。
他早已被冷风吹得没了知觉,数个指尖被划伤后从未想过处理,也不曾想过中断这十九日来的敲奏。
他连命都不在乎了,何况这些小伤?
祁子臻扯扯袖角,将苍白的手藏进墨色衣衫当中,闭目养神。
纷飞白絮拂过轿帘,擦着枣红车壁,落在素黑长衫一角,落在乌金长靴边上。
宋尧旭站在石桥下,看着径直往相反方向离开的小轿渐渐淹没在飞雪当中。他耳边还是方才那少年凛冽的琴音,脑海中更是不断回想起少年微颤的指尖。
雪开始下大了。
跟在宋尧旭身后的侍卫打起伞,尽职尽责地挡去雪花,“公子,该回去了。”
宋尧旭站在原地看着轿子逐渐消失,眸底还盛着几分藏不住的关忧。
不知为何,他感觉他从少年的琴音里听出了暗含在朔雪之后的沉沉死气,少年仿佛想将自己埋葬在一片冷冰冰、毫无生气的雪原当中。
“公子是还在想刚刚那位小公子吗?”侍卫见宋尧旭视线不变,斟酌着开口,“倘若公子感兴趣,属下……或许知道那位小公子的身份。”
闻言,宋尧旭总算收回视线,看向身边的侍卫。
侍卫往轿子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眼底带着几分怜惜:“那位小公子应当就是丞相府的长子,祁子臻。”
在京城里,丞相府长子祁子臻也曾是一个赫赫有名的人物。
他三岁能识字,五岁能作诗,小小年纪便才华横溢,成为京城里轰动一时的神童,无数人赞叹丞相府未来必定能再出位良相。
然而在祁子臻五岁生母病逝以后,丞相府另娶的那名正妻也生育一子,原本还能依靠才华博得分毫关注的祁子臻愈发被冷落,逐渐淡出众人视线。
自那以后,但凡提及丞相府长子,无人不叹惋,无人不怜惜。
本该能成为一代英才,最终却如同烟火一般只绽放出转瞬即逝的绚烂。
被冷落之后祁子臻也鲜少出府,很少有人能知道他的近况。侍卫也是之前有任务前往丞相府时偶然见过几次,这才知晓他的模样。
宋尧旭听闻侍卫说那个少年是祁子臻时却稍显错愕,确定似的又问一句:“你确定么?”
侍卫很肯定地点点头:“属下上一次于丞相府见到祁公子就是在元日时,不会记错的。”
宋尧旭眉间轻拢,眸底疑虑不减。
起初他确实觉得那身影熟悉,可他记得前世时那个叫祁子臻的孩子,这时候分明是个锦衣华裳、活泼可爱的人,所以未曾往他身上考虑。
他怎会变得如今日这般冷淡漠然?
莫非……那孩子也是重生回来的?
第3章
宋尧旭还记得前世最后一次见到祁子臻的场景。
那是在除夕时,郊外一个漏风小破屋。
当所有人都沉浸在元日来临前夕的团聚欢愉中时,那个年仅十九岁的少年独自蜷缩在小破屋一角,身上只一袭单薄长衫。他裸露在外的手脚冻得通红,唇色苍白,气息微弱,仿佛下一刻便要一命呜呼。
宋尧旭曾在不经意间对上少年的视线,只能从中看到彻彻底底绝望的悲戚。
明明在十七岁时,他还是意气风发的少年儿郎。
仅两年时间,只因一场冤案,最终孤苦伶仃死在元日时冷冰冰的大牢。
寒风刮过发梢,大雪逐渐模糊视线,彻底吞没那抹不起眼的枣红。
宋尧旭终于收回目光,叹口气道:“回去罢。”
轻声叹息混杂着碎雪,落到满是雪白的地面,渐渐消融。
……
另一边,闭目养神的祁子臻缓缓睁眼,乌黑眸子里毫无波澜,像一汪死水。
冷得渗人。
“停轿。”
冷冰冰的声音在小轿子中清晰异常,昏昏欲睡的小厮一抖,霎时间清醒,忙起身让厢外轿夫停下。
随后小厮先一步下轿,低着头,身子还在轻颤,也不知是冷还是惧。
祁子臻没看他一眼,冒着漫天飞絮,一步一步往前走。
小厮哆哆嗦嗦跟上,不敢多言一句。
“咔嚓,咔嚓。”
踩雪声清脆回荡在静谧小巷中,伴着寒风呼啸,仿佛渗进碎雪,刺得人生疼。
停轿之处与丞相府相距甚远,祁子臻似无所觉,步履平缓。
青黑衣摆随着冷风微微翻卷,几乎遮不住他的清瘦。飞雪散在他瘦弱的肩膀,落下数处晶莹,却压不弯他挺直的脊梁。
他就好似画中最坚韧的墨竹,本是死物,又毫不沉沦,在冰天雪地之中孤寂地向死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