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声音还在持续……
科学的研究方式就是以解剖和分析的方式去认识事物,但那些能够被解剖的都是死的东西,像记忆这种东西,是“活着”的执念。
他们能够很轻易地解剖一具尸体,却无法解剖记忆。
他听见那原本清朗的少年的声音变得喑哑,但仍然很温柔地喊他的名字。
“鹿宁同学,你别哭啊,你一哭,我就更疼了。”
于是哭声瞬间止住了,但仍有抑制不住的啜泣声,他知道那是自己。
“那真的是你父亲吗?他怎么能这么对你呢?”
江邵声音虚弱地回答:“是的,他是我的父亲。但他不爱我的母亲,也不爱我,他只爱他手中的权利,我是他手中最强的武器。”
屏幕之外的鹿宁一听到这句话脸色顿时一凝,他瞬间就联想到自家叔叔与那位江上将的竞争,以及明明在所有人都很看好的局面下突然情况急转而下,江平逆风翻盘,成为了权利最大的几位掌权者之一。
莫非他的晋升,是以他亲生儿子为代价的?
这真是个恐怖的想法,鹿宁心里想。
之后的记忆更是支离破碎,几乎已经没有比较完整的成段的记忆了。这颗大脑仿佛进入了一颗癫狂的状态,已经不太稳定了。
鹿宁知道,这是已经进入【实验阶段】的正常反应,就跟小白鼠在被进行实验的时候会拼命挣扎一样。
江邵也已经不能够再在学校里上课了,对外说的是突发重症,需要在家静养。
他的课桌桌面仍然会有人来送早餐,但日渐稀少,唯一亘古不变的是那一份塑料袋装着的芋头糕,每天早上都会摆在那堆不起眼的昂贵早餐中间,显得那么格格不入。
到了最后,也就只剩那份塑料袋装着的便宜早餐了。
班上有很多人都在猜测那份芋头糕是谁送的,但是没有人看见过送早餐的人出现过,那份芋头糕总是会在最早的时候出现在江邵的桌面上,然后放学的时候又被江邵的后桌毫不留情地给扔掉。
有人问是不是鹿宁送的,但他总是会面无表情地回答:“我不喜欢芋头糕。”
一方面,他是真的不喜欢吃芋头糕,另一方面是,那个喜欢吃芋头糕的人已经不在了。
他初中毕业去领班级毕业证书的时候,偶然在办公室的门口听见老师们在讨论。他无意偷听老师的谈话,刚想敲门,却在这时候听见了一个很敏感的名字。
江邵。
几乎是一下子,他想敲门的手就握成了拳。
他有想过私下里找江邵,但是他根本就进不了江家的门。
唯一一次装病在江家门口倒下了,他们管家碍于他的身份怕他真的有事把他带了进去,但是他进去之后也没有找到江邵,反而因为大吵大闹被江家叫他小叔叔过来领人。
小叔叔本来就和江家人不和,知道他交了江家人的朋友还闹到别人家里之后生气得摔烂了家里大部分东西。
“你要不是我侄子,但凡你是我儿子,我今天非抽死你不可!”
从那以后,鹿宁就再也不敢私自去找江邵了。
他就像是他生命中的一个过客,只存在了很短的时间,像没点燃的烟花,还来不及绽放就已经湮灭。
此刻能在老师们的嘴里重新听到这个名字,鹿宁竟觉得恍若隔世。
他知道江邵的父亲对他不好,但他以为那只是家暴,那时的他还不懂江邵自嘲自己是个武器这个比喻到底意味着什么。
“江邵那孩子下学期还会回来重读初一吗?”
“应该会吧?他不每年都是这样吗?他的父亲会以他没学习到什么将他送回来读一个学期,一个学期后就又请长长的病假……来来回回,反反复复。”
班主任叹了口气:“那孩子算是被我一路骂着长大的,我本来以为这样能够激起一点点哪怕就一点他的反逆心理,但是没有,什么都没有。他看我的眼神几年如一日,毫不在意。”
“你说,那位到底是怎么想的?为什么不让他儿子继续读书继续升学呢?”
“嘘你小点声,这种大人物是你我能讨论的吗?不说了不说了。”
“可是就觉得很奇怪啊,明年他要是再回来读初一的话,那可就相当于留级四年了呀。”
“每次只读一个学期,然后请两年半的假,能不留级吗?”
“唉,这不是纯纯耽误孩子嘛……”
“你别怪我多嘴,我得到的小道消息是,明年那孩子不会再回来了,那位准备把他送回老家去读书了。”
鹿宁转身往回走去,路上碰到了班长,班长问他领的毕业证书呢,班里同学还等着发呢。
他面色冰冷,推开班长拉他的手,说道:“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去做,请你自己去领吧。”
哪怕冒着再次惹怒叔叔的风险,他也在所不辞。
他用尽了所有的方法,央求叔叔能带他见江邵一面,叔叔第一次对他动了手……
当脸上出现红肿的巴掌印,当牙齿被当场打掉了一颗,流了满嘴的血的时候,他笑了。
他的计划得逞了。
他的小叔叔陷入了自责与内疚中,纠结了几天之后终于答应带他去一趟江家。
这就足够了,这就足够了。
他还是忘不了那个男孩,那个老是笑着让他帮买芋头糕的大男孩。
他会替自己扫清洁区,只是为了能让他多睡半个小时;他会在有人骂他有娘生没爹养的时候抡起拳头就为他打架;他还会缩在教室外面的角落里,偷偷地把他送的已经被弄脏了的芋头糕一口一口地全部吃掉……
“鹿宁同学,你这是为了我而跟你家人撒谎吗?”
“鹿宁同学,这是你第几次因为我而对别人撒谎了?”
“鹿宁同学,这种逃课出来闲逛的感觉是不是很爽?”
“鹿宁同学,谢谢你。”
“鹿宁,你别哭啊,我不值得你为我哭的。”
“小宁,我好痛啊……”
心脏绞痛的感觉穿越了时空,再次侵袭。
这不是江邵留给他的记忆,这是他自己的记忆。
记忆中,那独属于青涩少年的声音再次在他耳边响起:“小宁,你的梦想是什么?”
“嗯……我的梦想是当一名伟大的科学家!像我父亲那样!”
“嗯,你一定能成为一名伟大的科学家的,我相信你。”
鹿宁心痛得几乎无法呼吸,电脑里的声音早已停止了,花屏也早已停止,他看了一眼,只看得到自己模糊的电脑桌面。
豆大的泪控制不住地从他的眼眶掉落,仿佛这些眼泪已经酝酿了十几年直到现在才流下。
江邵留给他的几乎都是美好的回忆,尽管他们之间的回忆是如此的短暂,但他还是选择把痛苦留给他自己,把美好留给他。
甚至都不知道他能不能看得见。
他那时候天天哭着闹着要找江邵,害他小叔叔被江家嘲讽,说他们倒贴等等难听的话。
但是尽管闹成这样,他还是没能再见江邵一面。
后面他的父亲也回来看他,他却无缘无故生了一场大病,卧床躺了一个月,醒来之后就忘了江邵这个人,以及一切有关于他的事情。
鹿宁心里已经明白,应该就是那个时候,他的记忆被人抹除了一部分。而这个人很大可能就是身为同行的他的父亲。
既然身为同行,那他的父亲会不会对江邵的事情略知一二,所以才那么决绝地直接抹去他的那段记忆呢?难道是因为他父亲自己就觉得,让儿子记住江邵这个人只有害没有利吗?
他飞快地抹去自己的眼泪,随便披了件外套就下楼打车。
他要回去。
他父亲去世之后很多资料都积压在他们家的书房里,但他从来都没有翻阅过里面的内容。
手指微微弯曲,他的眼神在黑夜中闪闪发亮。
万一有呢?
他的家里已经一如既往空荡荡的,他的父亲走之后不久,他的母亲也跟着殉情了。
他们两个人是让所有人艳羡的神仙眷侣,但是被生下来的他却活像是一个多余的人。
小叔叔总是会安慰他,你的父亲母亲太忙了,他们忙着要给国家做贡献,小宁,你要理解父母。
他理解,所以他从不抱怨。
他只是……有点遗憾。
一个月他会请一次钟点工过来帮忙收拾一下屋子,其实就是简单打扫一下灰尘。
看起来这个月阿姨已经来过了,钥匙旋转打开门之后并没有闻到那股灰尘的味道。
他匆匆跑上二楼,打开了那扇沉寂的门。
书籍、手稿、照片等东西几乎堆满了整个书房,本来偌大无比的书房在此刻显得异常地逼仄,他找了个位置坐了下来,开始对这些东西进行手动分类。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终于看到了一本手稿,上面写着“关于研究杀伤力巨大武器的可行性分析——人体培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