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的乔北方就站在校门下方,以备不时之需接应我,理所当然的扬头姿势,我的‘尴尬’则被他一览无遗,令我想当场吊死在学校门口。
直到现在我都不确定,当日校门下方的人有没有脸红,但他肯定是笑了。他拢起手,轻咳好几声,像后来重逢时最常做的动作。
一个叫北方的少年短促一笑,霎时,我的天都塌了下来。却不是因为心醉,而是羞耻。
毕竟是女孩子,不管以后会不会长为女汉子,但年少的羞耻心冷不丁就冒出头,令我顾不得自己还挂在铁门上,姿势有多么不雅,当即羞答答地哭出来。
乔北方应该也是第一次碰见女孩子哭,任他再超乎年龄的冷静,再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也不知要如何收拾一个越嚎越大声,并即将从校门上方摔下,成为折翼天使的姑娘。
白天的炽热逐渐退去,一阵风来,将当日的声音吹得四处飘扬,与大朵大朵肆虐的蒲公英一起,在回忆里跳跃。
我记得自己巴着铁门,上下不是,手心和背都被汗水打湿,黏上铁锈,脸上还挂着几行水滴,导致下方的乔北方明显有些慌乱。少年在某段时间内不知如何是好,好半晌,才豁出去的比出五根手指头,尽量伸长手到我眼前。
我稍微低头就看见他毛茸茸的下巴,棱角还没有分明的轮廓,一双黑色的眼睛却亮得渗人。
“五分钟。”
我收了一点哭音,象征性用了力抓住铁杆,防止从高处掉下去,“嗯?”
他则不耐烦地皱了眉毛,好像怕我的智商理解不了,于是一字一句地解释,说了有史以来最长的一句话。
“你不是喜欢我家那只猫吗?它叫美美,以后允许你每天逗它五分钟。”
我愣,没想到自己的小心思早已被发现,继而开心地直小鸡啄米般点头:“成交!”
自那,我和乔北方有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篮球场之约。他依然不怎么和我多说,大概觉得鸡同鸭讲特别累,他只是在每天晚上的六点半,准时将美美带到气象所的篮球场里来给我虐待,以报初见之仇,每次都只有五分钟,分毫不差。
那时我爸还在一个工地下苦力,偶尔会提前回家,于是我们家的晚饭便要提前,我要不听话他就亲自来逮,次次都中断我的五分钟,例无虚发,惹得我在饭桌上也总是怨气冲天。可乔北方从小就是守信的男孩子,因为有天我被逮回家,又偷偷地巴着门看了一眼篮球场,发现他依旧蹲在那里,对那只猫自言自语。
离得太远,我无法听清他究竟说了什么,到了约定好的五分钟,他才起身离开。
我是从那时开始喜欢看人背影的。我后来看了十二年别人的背影,却始终没发现任何人能走得比他好看。那些小说里的白衬衫与自行车,蓝白牛仔裤与吉他,不过是固定道具,他即便什么都没有,但他是我唯一的觊觎已久。
为顺理成章当乔北方的好朋友,我开始发奋图强,企图变得和他一样优秀。所以之后的篮球场之约,我老顶着互帮互助的名义,无耻地用不会的题目去拖住乔北方作讲解,尽管如今我还是没能明白,自己对他的帮助是什么,但我生生将五分钟会面提到了五十分钟,连美美也终于肯拿正眼瞧我,大老远就从乔北方怀里跳下来,跑我脚边一阵转悠。
功夫不负有心人,半期考试,我蹭蹭地挤入前列,导致还没过年,就得到了我妈赏赐的两套新衣裳。
捧着崭新连衣裙的时刻,我打从心眼儿里想,这一生,我都要跟着乔北方,为了新衣裳。
夏末,气象所里的树木开始掉叶子,每飘落下来几片,头顶上的光就更多一点,悉数投在对面那张明暗交替的脸。
已不知道是第几个五十分钟的时候,我发现,天才乔北方也有缺点。
他的缺点是天越黑,视力便有所退化,即便石桌上方正好悬挂了一盏橘黄的灯光。所以越到后来,他到篮球场除了带上美美,还随身携带一副木质的黑框眼镜,用于看清书本上的墨字,莫名地少年老成。中途有一次,我趁他不注意偷偷戴了他的眼镜,被捉赃在场。诡异的是,他没有极尽所能地嘲讽我。
冬天刚开始,N城举办了大型的数学竞赛,据说拿名次的人能直升N城国重,竞赛地点也设在这所中学内。
消息一出,大伙热血沸腾,想参与的很多,有实力的却很少,最终班上统共确定的参赛人数只有三。
乔北方是当仁不让的人选,其余还有奋起直追为了跟随他脚步的我,剩下一个,是数学课代表,水灵灵的小姑娘。那姑娘住得离气象所不远,主动加入了我们每天的例行讲解。一开始我并不排斥,直到去N城的前一周,那姑娘将属于乔北方的黑框眼镜,小家碧玉地架上了自己小巧的鼻梁。
我的视力与乔北方相反,在夜里莫名好,所以能清楚看见对方鼻尖上那几颗小黑点,并在心里加以鄙视,并等待着乔北方不近人情地将眼镜夺回来,但是直到最后,他都没有。为此,之后一个星期的补习,我都怀着莫名赌气的心理缺席,上下学也不再充当跟屁虫,但乔北方并未因此来过问点什么。
出发去N城的前一天,我妈狠心一下,又给我添置了一身桃红薄棉袄,但和乔北方冷战中的我,有那么一瞬间竟觉得,有没有新衣裳,其实都一样。
第二天,由老师带队去N城,长达七小时的车程,我在中途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汽车驶进N城,街道两边的霓虹光在第一时间打在眼皮,令我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隔着玻璃窗,我看见了比镇上赶集还多的人群,有的步履匆匆,有的停驻叫卖,而堵得长长的车龙,汽笛声声。
原本安静的车厢,因为到达目的地一下喧闹起来,无形之中仿佛有条分割线,将小镇与N城画出楚河汉界。
跟着人流走出车站,老师带领我们去在附近的小旅馆住宿。旅馆当街,特别吵闹,应该有讲价的余地,老师口若悬河地与前台试图沟通什么,我和乔北方以及那姑娘站在门口等。
中途,为了彰显自己不想与他们为伍,我刻意朝外边走了好几大步,再往外就是街道。前方不远处有一个红绿灯,它们交替闪烁的颜色,与林立两旁的水泥白墙特别相称。
正当我脑子里不断有东西,杂乱纷陈冒出来时,映着头顶的橘黄灯光,一辆黑色轿车因为前方绿灯的缘故,慢速停在我身旁,缓缓降下车窗。
之前从没在小镇看见过这款轿车的活物,我隐隐认为,车窗降下来能看见一些之前没有见过的气派,例如电视剧里大门大户的太太,或气度不凡的商场人士,但窗户降到一半的时候停住了,经过简单目测,里面什么也没有。
我就着车窗识别着那些不了解的设施,直到一个人头猛地出现在窗户口,跟伏地魔似的,刷刷地凭空冒起,吓得我一口气没上来,控制不住地打起了咯噔。
原来后座不是没人,而是车窗降下来时,对方恰好弯下腰去寻找什么东西,是个男孩子。
我定睛一看,他手里那东西似乎是一个魔方,图案却与常见色块不一样。此时‘伏地魔’正懒散地仰躺在后座上把玩,三两下解开以后,似乎觉得很无趣,下意识转过头来,发现了盯着他的我。
有些事不得不说,虽然俗气,但那个‘伏地魔’的长相,在至今见过良莠的我看来也还想比个赞。尤其当他转过头来几秒,突然给予我一抹笑意那一刻,我几乎觉得,乔北方的地位要有所动摇。
如果,乔北方是没有自行车与白衬衫都能翩翩如玉的角色,那面前这穿中学白色校服,轮廓已经开始分明的男孩子,一定是在三月夜里风动的梨花,遗世独立,淡烟软月。
但,还有一个如果。如果他嘴边的笑意,最终没有放大到夸张的地步,我想,之前那个美好的评价应该会继续保留下去。可惜——没、有、如、果。
这是前边一定要提我妈给我添置一身桃红棉袄的原因。因为尚不知什么叫配色的我,以及认为小姑娘就该花里胡哨的我妈,在这件桃红棉袄下,给我搭配了一条绿色的呢绒裤。
“红配绿,赛狗屁。”
但我想,就算自己是狗屁,也不值得他彻底降下车窗,笑得天地变色令人发指吧?
大多姑娘从小就拿面子当饭吃,更遑论拿面子当金子的我,所以我怒急攻心,乃至于瞬间忘记这根本不是自己可以随便撒野当土皇帝的小镇,一个意识过脑,便将手伸进窗户内,趁其不备抢下了男孩手里的特殊魔方,然后火速朝着小旅馆的方向奔跑。
初冬,奔跑起来的时候,感觉耳边有风在轻轻呼啸,但我还没跑到安全范围便被逮住了。我口中风动梨花的男孩子,正式变身伏地魔,浓眉一横,好看的脸几近扭曲,凶狠得似乎想将我扒皮拆骨。
下秒,一声巨大的碰撞,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包括逮着我衣领的‘伏地魔’,和被逮捕的我。
我俩姿势怪异地朝着同一方向看过去,正好看见一辆出租车,被红绿灯口斜冲出来的面包车,拦腰撞得在原地掉了一个头。周围行人尖叫着离开事发现场,没一会儿,被撞的小车黑烟四起。
我认得那辆出租车,因为它一直停在伏地魔轿车的后边儿,中途因为不耐烦红绿灯,好几次鸣笛发泄。
换个简单易懂的讲述,就是当我抢下‘伏地魔’手里的魔方时,前方的灯刚好转换,而原本要坐车行云流水离开的他,因我的突兀行为耽搁了行程,导致在他后方等待的出租司机不耐烦地绕过了他们。根据速度公式计算,如果我不抢下他的魔方,他如期离去,那么,在红绿灯口被拦腰撞上的,就是他。
后来怎么安全脱离魔掌的,我已经忘了,仿佛是司机来将‘伏地魔’恭敬地劝走,还是什么。总之,那个魔方就以这样奇特的方式留在了我身边,但我从来没有解开过,当日对方三下五除二的手法,我至今只能跪地膜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