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脚下的步履匆忙,仿佛身后有野兽追赶,导致好几次都差点被小区里的青石板绊倒,没想到躲过了青石板,到了小区门口却被插圣诞树电源的线绊倒,直接整个人狗吃屎地向前倒去。与此同时,那颗一人高的圣诞树禁不住我的摧残,寒风中摇摆了几下,最后也压在了我的背上。索性树虽然高,却是塑胶做的,没什么重量,我摔倒了也不忘那件要穿去见乔妈妈的高档外套,一边护着它,一边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眼角余光瞥见一个人影朝我靠近,抬头却发现了杜见襄。
可能是这么久不见的原因,男子目光里带着对陌生人的审视和打量,末了他说:“余笙,我一直很好奇,你是怎么能在我每次下定决心不要和你有任何牵连之后,却总能以各种看似不经意地、奇怪的姿态出现在我眼前,再次吸引我的注意。难不成,你比外面那些女人高级多了,居然卫星定位我?”
根据杜见襄的版本,就是他本来开车路过这里,远远却见火树银花一女子,在灯泡的浪海里沉浮,他下意识多看了一眼,却发现正在浮沉的对象是我,所以他停了车。可遭遇掌掴后的我根本没心情来应付自大狂,更没心情去询问他上次的伤怎么样,有没有留下什么后遗症,此时只想推开他就走,越快越好。
我这么想,也忠于自己地这么做了,却在与杜见襄擦身而过的时候,被他掐着手肘狠狠地拉了回来,同时毫不温柔地抬起了我的下巴。
借着小区外边的路灯和圣诞树灯泡,杜见襄在第一时间发现了我微微浮肿的左边脸颊。或许是我被我爸的一巴掌扇晕了,所以我恍惚看见男子好看的眉头轻轻皱起,眼底带着足以撕裂我的心疼。
他说:“你这又是怎么了?”
如果,眼神和表情可以后天伪装加工,那么,一个人说话的语气,到底是不是关心你,是怎么也骗不了人的。为了那半真半假的关心,我便捧着一颗玻璃心告诉他:“我爸打的。”
杜见襄则一脸释然地放开了我的下巴说:“看来你真是讨厌得人神共愤啊。”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真讨厌得人神共愤,但我因为这句总结而哭得人神共愤。杜见襄被我的状态吓到了,继而认识到自己在这个当头说风凉话是不是太过分,所以他突然伸出手来,用他掌心的温度熨帖在我的左脸颊,哄小孩儿般地一边揉散一边振振有词:“哦哦,行了,不哭啊。”
他身上携带着与风融为一体的盛大温柔,在我怒不可遏又无能为力的时候出现,令我的理智和防备尽散。下一秒,我死死抓着他墨黑色大衣的衣袖,像抓住沉船后的唯一浮板,语气凌乱地说:“我受不了了,我憋不住了,怎么办?每当面对乔北方,都感觉自己快要被它们压得直不起腰。可我不敢说,我不敢说啊……有些话一旦出口,就像是王母的簪子,可以瞬间将我和他之间划出一条银河。不,十条,一百条!杜见襄,我可以信任你吗?你可以信任你吗呜呜呜……”
以防我摔倒,杜见襄用同样力度扶着我,他根本没注意我说了些什么,只殚精竭虑地想着要如何平复我的抽风,直到我涕泪纵横地抛出重磅炸弹。
“杜公子,乔北方父亲的死,并不只是意外啊。”
那个连星星都躲在云里的夜晚,我在杜见襄的车里,向他说起了我以为会永不见天日的秘密。这个秘密,我曾经一度想分享给秦月亮,可是我怕她知道这些以后,会打从心眼儿里嫌弃我的胆小与懦弱。懦弱到居然不敢告诉世人,乔北方的父亲并不是单纯地溺水,而是为了救不慎掉入河中的,我的父亲。
十二年的冬天,令我记忆尤甚的,不只是那个陪伴乔北方寻找美美的夜晚,还有乔父的死讯。
在我稚嫩的记忆里,乔父每天下课后都会在镇上一方大池塘边去钓鱼,每天傍晚固定时刻归来,乔母陈媛也会在那个时刻等在气象所的大门口,两人恩爱地挽手讨论收获,也经常会在篮球场上遇见乔北方帮我补习。那时的陈媛虽然生活不富足,可面上的幸福却能为所有人感知。她喜欢对乔父开玩笑,说:“北方这孩子,打小就孤僻,尽管样样优秀,可一直都是个闷葫芦,没大喜也无大悲。要不是遇见小笙总爱缠着,在他身边转来转去,这孩子才知道了生气和不耐烦,否则,我真担心他心理出问题。依我看,小笙挺可爱的,以后就让北方考一所离镇上不远的师范大学,两人培养培养感情,以后出来也当人民教师,在镇上娶妻生子,顺风顺水过一辈子也挺不错。”
乔父性格开明,不若许多大人望子成龙,又或者是只要陈媛提议他都欣然接受,所以也老这样开我玩笑,并且钓上什么稀奇古怪的小鱼儿,还会送给我当宠物。如果不发生那场意外,我想,我和乔北方根本不会分别十二年之久。
事故发生当天,我爸从工地回家。池塘是他每天的必经之路,据说他在工地上遇见了不顺心的事情,坐池塘边透透气,却因为刚下过一场冬雨,地面的青苔太滑,导致一个失足,便从高台上掉了下去,腿因为落水时阻力过大而麻木了好一阵。正在钓鱼的乔父想也未想,扔掉鱼竿便一个猛子扎下,一个大男人拖着另一个大男人,艰难地将他推至岸边,自己却因为脚抽筋,而彻底地沉在了池底。可是,我爸不懂法,因为惧怕警察追责,也怕众人在背后戳他脊梁骨指指点点,更怕一辈子背上人情债,到最后也没敢站出来承认。所以,我妈虽然对借钱给月亮有犹疑,最终却以多做好事积德为由松了口。
在本来人就不多的小镇上,死一个人足以每家每户津津乐道。而强迫自己坚强,不想让丈夫泉下不安的陈媛,却成为了众人口中不安好心的女人,年纪小小的乔北方,也不得已背上冷血孩子的罪名。
“我本来不知道这些,可乔父出事到乔家搬走的那段时间,我爸开始成日成夜地睡不着觉也不怎么说话。他干脆连班也不去上,断了家里好几个月的口粮,搞得家里气氛紧张,我也无心学习,直到我妈终于受不了地和你在饭桌上吵架,他才忍无可忍地拉着我妈就摔门而出。我从小就好奇心泛滥,一路偷偷尾随,却发现目的地是乔父的坟前。而我爸,则崩溃地指着墓碑上的头像向我妈道出了原委。也是从那以后,他勒令我必须学会游泳,并且要娴熟处理在水中的各种突发状况。”
我的故事让杜见襄陷入久久的沉思,这时间长到已冷静下来的我,开始后悔为什么要对他袒露一切。他会讨厌我吗?会鄙视我吗?会发现原来在他眼中无畏无惧的我,其实才是真正的胆小如鼠。胆小到,我口口声声说乔北方是我最亲爱的男孩,却没有勇气站出来,为他们乔家申冤。
在我几乎要羞愧到打开车门遁逃的时刻,杜见襄恍然大悟地说:“啊,怪不得你被我一脚蹬到泳池底还能原地复活,不是因为你九尾狐转世啊。”
“人家在说这么严肃的事情你能认真一点吗?”
我停住要逃跑的脚步,回头怒吼,可是下一秒,驾驶座上的人突然倾过身子,紧紧地拥抱了我。
这是杜见襄给我的第三个拥抱,男子外套上有专属他的味道,古龙系列淡香混杂着尼古丁的烟草,好闻得我几乎要在这个怀抱里沉沉睡去。
“你知道吗余笙,现在我抱你的感觉,很像……拥抱曾经的自己。那时的你,不过十二岁啊。一个十二岁的姑娘,如何抱着这样的秘密活到现在还没有疯掉,已经是个谜。为什么还要去苛求当时的她,能用成人的方式来处理这些问题。如果当时的我们,都能成熟如今,我和……他,也不会走到敌对这一步。”
由此我得知,那次在杜丰寿宴上,秘密花园里,杜见襄在雷雨天气对我谈起的那段纠葛,是真的。
暗无星子的夜晚,窗外冬日的风刮得萧瑟又猛烈。我和杜见襄犹如彼此的渡河人,抱团取暖,无关情爱。
原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深渊。只是我尚不懂得,凝视深渊过久,它也将回以凝视。我将对乔北方的愧疚埋在了心底十二年,总有一天它会以最黑暗爆裂的方式,重现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