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爸呢?”
大病一场后,我一身轻,感觉被摁回我妈肚子里回炉重造了,什么情啊爱啊已经被抛到九霄云外,结果我一句问话又将这堆前尘往事给接了回来。我妈欲说还休地扫我几眼,最后又支支吾吾地“诶”“唉”“没什么”。我当然是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性格,立即爬上窗台佯装要跳楼地严刑逼供,我妈好像终于找到可以背叛我爸的理由,台词我都给她想好了,余笙要跳楼,我能怎么办?能、怎、么、办?
“你昏昏沉沉间除了叫我和你爸,还一个劲儿地叫北方呢,又笑又伤心的,说怎么办他知道了他知道了……你爸看不过眼,觉得是自己当初太懦弱才毁了你如今的姻缘,也很懊悔那天冲动之下居然甩了你脸子,心里过意不去,所以去找对方道歉了,想要帮你挽回。”
她话音落地,我浑身一个激灵,突然想起在医院走廊时,乔北方对我的警告。
“余笙,别再靠近我,否则,我不知道自己会对你做出什么事情。”
如果他在面对我的时候都控制不了要做什么,那我爸这个肇事者出现,还不得翻天覆地啊!一想到这里,我不顾我妈的阻挠,随便拉了一件羽绒服套上便往许氏的方向去。
走出大楼,前所未见的冷空气扑面而来,以前镇上的人常说,化雪比下雪时候冷太多,我一直没多大感觉。因为记忆里的小镇,从未有过真正的雪,最多不过是细末般的冰渣。那时,我总爱跟在乔北方身后,亦步亦趋,听鞋子踩在结了霜的叶子上哗啦啦脆响。接着,少年会回过头来,对我制造出的声响表示抗议,却依然允许我跟在他身后。
只是,十几岁的朦胧感情,究竟还有谁想去说明。
路上的积雪已经被及时清扫,我出了门才发现,自己随手拿走的羽绒服外套,正是乔北方送我的礼物。我不知道穿着他送的外套,以略显病态的样子出现在他面前,会不会引起他丁点儿怜惜,又或者,这只能提醒他不好的记忆,让他意识到自己居然和间接造成父亲死亡的人家,有了牵连。
思绪万千中,出租车已经到达了许氏门口,我迟疑了半分钟,才有开门下车的勇气。
虽然和杜氏距离不远,大楼都在CBD商圈,可我还从来没到过许氏内部,更何况第一次还是以这样的身份,这样的情景,不免忐忑。我站在银灰色的大楼下向上眺望,踌躇着以什么理由让人事通报比较好,却眼尖发现顶楼上方两个人影,一高,一中等身材,那不是我爸和乔北方,又是谁。
鉴于是在顶楼这样丧心病狂的地方,我怕再出什么意外,当即抛下了矜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进了许氏的大楼,以《今事》记者的身份要求入楼,并且脑子从未那么开窍地想到了最好的接洽人选。
“您好,我和乔先生的助理林一小姐约过的。”
林一一听是我,没过多怀疑,便叫她放我上楼。
我进了电梯就疯狂地摁了最高层,因为电梯无法直通天台,出了电梯后又马不停地地跑了好长一截楼梯,仿佛在和死神争分夺秒。
我承认自己有时候想象力太丰富,乔北方目前已经是如日中天,前途一片光明,就算要杀人报仇,也不可能以这样光明正大的方式。
可虽然这样安慰好自己,当我推开天台门,亲眼看见那发起火来能将我揍得死去活来的男人,小时候为了能让我吃到大白兔而努力工作的男人,向那个全副武装眉目淡然的年轻男子砰然下跪乞求原谅时,我整个人都疯了。
“爸?你这是干嘛?你赶紧起来!”
我跌跌撞撞地跑过去,要将我爸扶起来,他却不看我,坚持跪在地上,两眼通红地看着乔北方。
“乔先生,当初是我鬼迷心窍,不关我家人的事情。你如果要恨就恨我一个人好了,小笙她是无辜的啊,她什么也不知道,她还不是懂事的年纪……”
我鼻头一酸,在被许初颜严重数落的时候都没掉过眼泪,却轻易决堤在我爸的这句话里。我呜咽着弯腰,想用力将他扶起来,却发现自己的力量原来居然弱小。没办法的情况下,我只能求助乔北方,我说:“北方,你能让我爸起来么?我们好好说话行么?如果要跪下才能得到你的原谅,让我来跪可以吗?是我不知好歹,是我急功近利,是我打扰了你原本平静的生活……”
乔北方依旧不说话,微微侧脸,一副不愿意加入这出苦情戏的样子,让我哭得更厉害了,不能自己到去抓住了他笔直的西装裤腿:“你就没有对我动过哪怕一点真心甚至怜惜么?我的鼻子、眼睛、眉毛、眼泪此时在你看来,都是鳄鱼身上的一部分么?你就真的……那么讨厌我么?”
仿佛这两个月的心理折磨已达到顶点,又或是我清楚自己问的最后一句话有多么卑微,所以我的的眼泪流得更加厉害。有那么一瞬间,我发觉这些液体似乎触动了那双清澈的眸,可随即那点波光又很快被对付冷硬地逼下去。他启唇说出的话,比他的眼神更加冷硬。
“余小姐,你父亲好像是比你懂事很多,你只知道显露自尊心的时候彻底一些,你父亲却懂得乞求别人原谅的时候,也要彻底一些。”
彼时,我忽然想起了那句矫情的,我复习过上千遍的台词:那想要流出的眼泪,就流不出来了。以及许初颜对我的忠告。她说这个圈子里的人,血是冷的。以前我不信,至少我觉得有例外,可就在那一天,那一秒,我信了,心灰意冷。
下过雪后的城市久违地出了一场太阳,晴空万里,可那光芒照在身上并没有丝毫暖意。我在比当日看广告牌更凛冽的风中站起,面上湿痕累累,没来得及绑住的长发被吹得四散。
那是我最后一次在乔北方眼里看见自己。我永远记得他眼里那姑娘的眼神,倔强却心灰意冷。她紧紧咬住嘴唇,不肯因为被侮辱的自尊发出任何祈求,只是缓缓将身上那件在寒风中帮她抵御过温暖的外套脱下,当着年轻男子的面,任它从三十八楼的空中一纵而下,好像那就是传说中的慧剑,就在此刻,斩断了她理还乱的情丝。
我爸也被我从未有过的冷静和冷漠镇住,终于听之任之让我扶起。转身离开之际,我感觉身后一道若有似无的目光在注视我笔直的背影,那目光又刺又挣扎,可我再没有回头。
曾经,我臆想了成千上万次你离开我的方式。可我从来没有想过,我会以怎样的方式,离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