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昉气的叉腰,扭头见张信八风不动坐着写信,更是气恼。
“张信,马上颠簸,你这伤在脑后,可不是什么寻常地方,震着震着又裂了怎么办?我爹常说,别仗着年纪轻不把自己身子当回事儿。再说了,你不为自己想想,总得为金陵的老国公想想吧。”他平常话就多,如今更像个念经的和尚,只想凭着这张嘴将人给念回来。是,他是盼着他离郡主远点儿好,可毕竟还是身子重要。
小六儿手脚利索,已将衣衫取了出来。徐昉瞪着眼,便去吼他:“不许收拾,赶紧给爷放回去。”
阿离来时便见这场景
张信昏迷时,他曾来看过,后来事忙,倒没再来过。
“兰景,你来的正好。”徐昉见到他便如见到救星,上前拉他,“你帮我好好劝劝这头驴,押送台吉有的是兵士,少他一个不少,他伤还没好硬掺和什么。”
“张副将。”阿离未料如此,行近了先行了一礼。
张信脑袋上纱布未除,脸色苍白透着冷意,笔触微收,侧脸望过来,于阿离面上停留一瞬便移开,“我意已决,不必多言。”
“冥顽不灵。你犟什么。”
“不如请刘先生过来看看。”兰景将徐昉劝出去。
小六儿缩了缩脖子,“小人去请刘先生。”说完便溜了出去。
屋里安静了,张信端坐不动,笔势却越走越急,须臾,一撇,左手握拳狠狠锤了一下小几。眼中明灭不定,纸上墨迹早已晕开。
又忆起昏迷时曾做的梦,梦见她凤冠霞帔,手执纨扇,茸茸烛光下,大袖上的凤凰欲飞,耳畔的的玛瑙红珠挂在她盈白耳垂上。
纱帘轻拂,他如入秘境,见一人撩开帘帐,身穿吉服,正是自己。
他心头惊跳,随即便是狂喜。未待他取了她手中扇,父兄血仇,鲜血沙场便横在眼前。
耳畔是祖母嫂嫂悲声,他一人骑于马上,风雪呼啸,面前是紧闭的冰冷城门。
醒来后,后背汗湿,心中却难得清明。
徐昉所言不错,这些日子如入迷障,耽于私情,竟忘了身后祖父亲人。
可...即便早已做了抉择,心口却像被剜了一块。第一次将一女子放在心上,中元那日火海中,她替他按着额上伤口,那般温柔,如今都要尽属于他人了。
第二日,外头天好,太阳极暖,琼华阁中阿姜带着几个婢子将屋里的衣服都拿出来晒。
“郡主,这护膝...”
阿姜见过这护膝,她原以为是给阿离少爷做的,可郡主却一直未给。她撩开帘子,明月坐在榻上,身上麻衣褪下,着一身素白襦裙。
明月望见她手上捧的,也是一愣,差点都忘了。护膝上绣的鹰,她探进去,摸到突起的绣纹,是一弯月牙。阿乔在院中,明月唤道:“阿姜。”
“郡主?”阿姜走近,明月轻声道:“你将这护膝送到外院客舍,给那位张副将。就说当日多谢他相救,再问问他伤如何了?”
阿姜单纯,年纪又小,只以为郡主心善,惦记着救命之恩。她将护膝装在匣中,绕开阿乔偷偷去了前院。
入了前院客舍,路上所见皆是腰侧佩刀身着铠甲的军士,她没见过这阵势,吓的只敢贴墙走。
“姐姐找谁?”小六儿早就瞧见了她,乔嬷嬷的女儿阿姜,他有些印象。
“你可知雍州来的张副将在哪儿?”
“姐姐是找张副将,他要随林参将回雍州了。”
“什么?”阿姜惊道
“说是要将那被俘的辽将送到雍州去。”
“他那伤好了?”
“不算大好,刘先生也让他再养养,可他不肯,谁也劝不动。”
“姐姐要找他,我带姐姐去。军士已在整装,再等等怕是要走了。”
“快带我去。”
阿姜随小六儿走的极快,眼见着就到了府外,军士骑着马就在眼前,却被帽儿逮住了。他正与林参将交代事,余光瞥见阿姜眉心微蹙。
“阿姜。”帽儿到她跟前问:“你来这儿做什么?”
阿姜支吾道:“我,我,是阿姆,阿姆让我送些东西给张副将。”
“阿乔?”
外头军士跨上了马,盔甲相撞声势颇大,阿姜探着脑袋再顾不得,丢下句帽儿叔我先去送东西,便跑了出去。
阿离同徐昉站在一处,自也见了她
“张副将。”阿姜按小六儿所指便寻到张信,瞧着眼熟的很,却也顾不得细想,垫脚捧着匣子道:“听说大人受伤了,这是郡主让奴送来的,那日多谢大人相助。”
张信一手执缰,一手握鞭,高坐于马上,日光铺陈于盔甲上,他身姿挺拔,面容也像玉一样好看,只神色格外冷淡。
他随着马儿动了两下身子,连看也未看她便道:“多谢郡主好意,当日职责所在,下官不敢居功。”
“可这是.....”
她还未说完,他便驱马去了前头。沙尘扬起来,害得她只能往后躲。
林参将见了礼便要率军出发,徐昉同阿离道了声来日见便扬着笑纵马前行。
“阿姜。”阿离到她身边,阿姜抱着匣子丧丧道:“郡主说要谢谢人家,可人家不要。”
阿离听了微愣,目光不自觉便看向已行远之人。张国公之孙,宣平侯之子,身份高贵,气度非凡,当年他求援之时,他亦在城内听义父赞过。
...
转眼一月已过,丧以发引,期间朝廷内官前来,竟还来个太后宫中之人。一老嬷嬷,于明月面前满脸悲戚,言太后念及公主,得了此信,已是数日未睡好。她言语中是金陵繁华,私下时拉着她哭泣,说如何能将郡主嫁与一胡种。
明月将手抽出来,似不经意拿帕子轻轻擦了擦,笑道:“嬷嬷说笑了,爹爹时常与我说他幼时随祖父一道牧羊套马的乐事。我现在还记得,他抱着我骑马,指着凉州山河,让我不忘来处。”一句话便将这嬷嬷堵了回去。
老嬷嬷讪讪离去,阿乔忧心,“郡主何至于此。”
明月微微一笑,“阿乔,哥哥是我最亲的人了,任何人都不能诋毁他。”她握着她的手,轻声道:“爹爹不愿我去金陵必有他的打算。母亲当年千里迢迢嫁到凉州,为什么?无非是她并不得宠,我虽小,却也记得她从未提过太后娘娘。便是这些年,金陵也无甚人来关切,可偏偏这时来了,还哭的那般情真意切。”她摇头,若真是不知事的小姑娘,被她一挑唆,怎会不起异心。虽有婚约在身,可若她不愿意,真随这嬷嬷去了金陵,隔了这么远,总有法子断的。
这里头弯弯绕绕却是不好同阿乔讲的,明月也不该懂这些,她不欲她在上头多想,总归这世于那金陵皇庭不会再生交集,借口想吃蜜枣糕,将她支了出去。
行程将近,一些不必要的箱笼物什已提前上路,琼华阁中瞧着竟空了不少。阿离夜里来,明月正将些小东西收拢入箱,里头有竹蜻蜓,粗糙的小木马。那是他幼时亲手刻的,技艺拙劣。
凉州秋夜凉,屋内已燃了炭火。她身上穿的不多,高髻上一根素带挽着,脑后垂下小串珍珠,手中是中元那日的夜叉面具。烛火下,侧颜安静,失了从前明媚,却如雪覆白梨,清透,亦愈发让人心折。
“哥哥来了。”
阿离在她身边坐下,取了面具,片刻后罩在自己面上。
“吾乃恶鬼夜叉,今日人间一遭,竟得见娘子,娘子甚美,姓甚名谁,家住何处?”
他仿着戏文念,可声音却学的不像,还有些怪异。明月就那么看着他,过了一阵,他便有些僵硬,讪讪将面具拿下。
“我...”耳根发红
明月噗笑,声如银铃,让外头候着的小桃儿好奇地探了探脑袋,郡主许久没这么开心了。
“哥哥什么时候学的,学的一点也不像。”
见她笑了,阿离唇角也弯了起来,举手挠了挠脑袋,“能逗你笑便好。”
“阿乔今日做的蜜枣糕。”明月捧着碟子递到他跟前。
“好吃吗?”
“好吃。”
阿离头发自带小卷,他便不时常束发,只将碎发结辫一股脑用布条系在脑后。高鼻深目,面貌英俊,是极大气的男子长相,可在明月跟前,一切霸气尽收,像是生怕粗莽之气,只余温柔,像极了冬日雪地上的大狗,蹲坐如小山,可偏偏是最温润无害的。
在她面前,他大抵都是这样。
“我听说太后派了身边的女官来。”
“来了,是个老嬷嬷。”
“明月,你想去金陵吗?”
明月正将面具放入箱中,并未看他,可他语声中的小心踌躇却是听得分明。
“为何要去?”
“金陵繁华,太后......”
“哥哥要丢下我?”
“怎会?”他急道
“那为何这样问?”
他愣住,半晌道:“对,不问,不去。”他眼中笑漾出来,瞧着有些傻气。
“哥哥不是说要带我去放灯,今日就去吧。
落星湖畔,马儿低头饮水,几盏彩灯缓缓飘在湖中。
明月身上裹着披风,望着湖中灯火,须臾又去望天上明月。
“哥哥。”
阿离默默陪着
明月转身对着他,唇角微弯,柔声道:“如今这世上,明月只有哥哥,阿乔和阿姜了。”
阿离心中疼惜,握住她肩膀,郑重道:“哥哥会一直在,永远护着你。”
明月点头,笑道:“明月知道,日后哥哥成亲了,明月还会有嫂嫂侄儿。”想到虎奴,她心中便是一暖。
阿离却如遭雷击:“明月。”他眼中光有些颤抖,只听得她继续道:“婚约之事是爹爹想护我,可哥哥却不该为我牺牲自己的幸福。哥哥日后会有自己心悦之人。等这遭过去,便说我身患恶疾,只愿青灯古佛侍奉佛祖。我已打听过了,雍州城郊有座云门寺,寺中专有供信徒修行的客舍,环境清幽,寺中斋饭亦是一绝。我也正想为父亲祈福。”
落星湖中灯火点点,可一阵风来就灭了几盏,徒留一座灯台飘在湖中。
阿离望着她微弯的杏眼,嘴巴如被浆住无法再言。他想告诉她她就是自己心悦之人,可怕自己心中情思让她觉得恶心。
本就是自己奢望,他如何能与她相配。
阿离压下喉间涩意,眼睛望向夜色中平静湖面,片刻启唇,声音一如往日温柔,“这事不急,等去了雍州再慢慢商议。”
他会在徐大人手下,于战场上厮杀,立军功,升官阶,他会一直陪着她,直到她能看到他。
作者有话说:
没想到会和明月一样,家中父亲事情办妥了,望大家珍惜亲人,不留遗憾。感谢在2020-08-15 22:51:48~2020-10-29 12:51:3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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