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嘉闻看他,“父母给的名字,一般人就算是为奴为婢都不愿轻易更改,你这么痛快就答应了,你爹娘不要你了?”
“算是吧。”小孩撇撇嘴,“我都插着标在那儿卖身了,你还问爹娘?莫问伤心事呀,大爷。”
他方才满脸泥污时,一双漂亮眼睛都滴溜溜乱转,看着就不太木讷,故而他此刻油嘴滑舌,张嘉闻也并不讶异,看了看他身上方才他自己挑的豆绿衣裳,“你既然这么喜欢绿色,我给你起个茗烟之类的名字可好?”
小孩一听,嫌弃到不行,“贾宝玉小厮的名字,我才不要,看着镶金镶玉的,实则尽是腐朽。都民国了,好歹接点地气。”
“还读过红楼梦。”张嘉闻嗤笑一声,“好吧,那就叫你杨舟轻。”
见小孩意图抱怨,张嘉闻解释道:“杨柳之杨,轻舟已过万重山之舟轻。”
“把扬州青说的这么清新脱俗,不愧是读书人。”小孩嘟哝着嘴,却也不曾反对。
于是杨舟轻便如此在西流湾安顿了下来。
第二章
第二日,刘妈照例来照料家务,惊诧地发觉张嘉闻竟买了个半大孩子,一时间颇为失望。
“这么大的孩子,又能吃,气力又不大,若是再不服管教,有的是先生受的。”刘妈一边炒菜,一边絮絮叨叨,“那么多健硕汉子你不要,偏偏要这个小鸡仔,肩不能提手不能扛的……”
她的话音戛然而止,眼睁睁地看着杨舟轻单手抱着盛满水的水缸、另一手还拿着报纸,开开心心地从外头进来,“这缸放哪里?”
见刘妈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他赶紧将缸放下,鞠了一个躬,“你好刘妈,在下杨舟轻,是先生买来的童工。”
“他……他,他,他多大了?”刘妈惊愕道。
张嘉闻接过报纸,坐回老藤椅上,“十五。”
“这是楚霸王投胎的吧。”刘妈立时换上一副笑脸,“我说小青菜啊,过来帮我把这桶衣裳拿出去,回头我再慢慢洗,对了还有那边墙角的石臼,你没事把先前先生要的药材也磨了……”
杨舟轻脾气倒是极好,不管刘妈怎么差使都笑吟吟地照办,手脚也麻利,仅仅过了一日,便成了刘妈的心头肉,连米饭都给他多盛了一大碗。
别看杨舟轻个子不大,长得也秀气,吃起饭来,就是山东大汉恐怕都得甘拜下风,就着芹菜肉丝、韭菜炒蛋竟然吃了两碗半,比张嘉闻和刘妈两个人还多。
刘妈有些担忧地看张嘉闻,后者却不以为意,“饭也吃饱了,便跟着我去做工吧。刘妈,先前让你准备的干粮可都备好了?”
“好了,备了两个馒头,两个肉包子。”
杨舟轻恋恋不舍地放下碗,“做什么工?码头卸货么?”
张嘉闻从五斗柜取出来个破破旧旧的布包,“买你的时候,你应当也听见了,我是个道士,所谓的做工……”
“不会……要抓鬼吧。”杨舟轻脸都吓白了,颤颤巍巍道。
“也未必是鬼,”张嘉闻检查了该用的符箓,定定地看了他一眼,“妖魔鬼怪皆有可能,总之与活人无关便是了。”
杨舟轻不动了,嘴唇嗫嚅道:“不如我在家里做饭,让刘妈陪你去?”
刘妈好笑地捶他一拳,“先生这是看重你呢,若是能和先生学些相面算风水的本事,再不济让你多识得几个字,怎么都比你日后去做黄包车夫、挑夫苦力的强多了,还不快去?”
杨舟轻无奈,只好捏了捏鼻子,默默地跟着张嘉闻出门了,“先生,咱们这是去哪儿?”
“事主不在南京,在江宁。”
南京与江宁分分合合、弯弯绕绕,最早南京就叫做江宁府,后来民国元年又被改为南京府,接着北洋政府迁都北京,又废南京府设江宁县,如今南京重新成为首都,便将江宁与南京县分治,城厢以外五或十里属于江宁县。
“这么远,咱们如何过去?要去租辆马车么?”杨舟轻一想到很有可能得走十几里路,不由得两眼发黑。
张嘉闻双手拢在袖中,“请我这般的大师做法,定然得遣人专程来接,放心。”
片刻之后,他二人坐在驴车上,忍受着臭不可闻的气味,一颠一颠地向江宁县而去。
“也算是专程吧。”杨舟轻看着张嘉闻挂不住的面色,低声开口。
张嘉闻横了他一眼,转头问驾车之人,“所以贵地找我等有何事?”
驾车之人名曰黄二狗,倒是颇为健谈,“道长有所不知,咱们这村子,从前都好好的,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竟然闹起鬼来。”
“哦?”张嘉闻来了精神,须知捉鬼可比寻常算命请符费用高上不少,倘若此番能够成功,攒下的钱兴许就能长期雇下一个车夫,省得每次出外都得仰仗事主。
“怎么……怎么闹鬼啊。”杨舟轻小脸煞白。
黄二狗叹了口气,绘声绘色道:“咱们这地方山清水秀,最是太平不过。孰料突然有一日,村里有好几个媳妇疯了!”
“疯了?”
“媳妇?”
他们二人异口同声,随即对视一眼,杨舟轻问道:“多大的媳妇,疯的症状是什么?”
带这么个半大孩子,好奇心强、爱问问题,正好省了张嘉闻的事,做出个出世高人的模样,冷眼听着。
“不是小媳妇,都是那些三四十岁的,有些都做了奶奶的媳妇,要说多疯,倒也谈不上,一般而言不会伤人,但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然后给了饭也不吃,只吃土。”
“是因为太穷,所以才吃土么?”杨舟轻诧异道,“灾民们有提过观音土。”
黄二狗踹了脚驴屁股,“哪里的事,咱们这里历来是鱼米之乡,哪怕是灾年,就是江河里的鱼也吃不完。这几个媳妇,虽然不算大富大贵之家,但家里也挺殷实。为什么请道长来,也就是怕他们中了邪,或是触犯了什么邪魔外道……”
他并未再说下去,张嘉闻却道:“他们中谁是第一个疯的,谁疯得最厉害?”
“那最疯的恐怕是我二婶崔金芝了,”黄二狗叹了口气,“我二叔也是倒霉,去年老爷子走了,今年又疯了媳妇,也不知这日子该怎么过下去。”
张嘉闻点头,“待会到了,咱们便先去探望你二婶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