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这阿贵压根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偏偏这葛大婶信了那巫婆的话,已经觉得凶多吉少了。
张嘉闻蹙眉,先粗略看了眼葛大婶的面相,难免叹息,确实是个福薄之人,恐怕会一生孤苦,又对她道:“令郎在何处消失不见的?之前之后可有怪事发生?”
葛大婶看着板车里的菜,几日来的焦心愁苦让她几乎难以为继,如今终于有了曙光,眼中第一次有了神采,忙不迭地将事情又复述一遍,“我家阿贵平日极为乖巧,哪怕是跛了腿也从来不自怨自艾,从来与人为善。那日他本该早早回来,结果路上帮一个街坊搬了个东西,从此以后就再也不见踪影了。”
杨舟轻蹙眉道,“那个街坊是最后一个见到他的人?”
“正是。”葛大婶眼泪又落了下来,落在她饱经风霜的面上,颇让人感到心酸,“我四处找他,可怎么都找不到,后来便做了那个梦。”
第二章
梦的内容他们大致知道,但杨舟轻仍是耐心地问,“梦里可有什么细节?比如衣裳有没有变,有没有什么特别的景致?”
“就是一片漆黑,他阿贵依旧穿着那日他出门的衣裳,如果说有什么不同的,”葛大婶拼命回忆,“他的裤腿卷了起来,但做苦力营生的,这也正常。”
张嘉闻知道从她这里问不出什么来了,便道:“若是方便,可否给我一样令郎的随身之物?”
又不是警犬,要随身之物作甚?葛大婶心中其实隐约有数,要东西其实就是招魂用的,痴痴呆呆地从兜里掏出个长命锁,随即捂着脸痛哭起来。
杨舟轻接过那长命锁,难免心中凄然,回去的路上对张嘉闻道:“若是这世上有起死回生的法术就好了。”
“你怎么就确定他已经死了?”张嘉闻反问。
“都托梦了,还能活着么?”
张嘉闻摇头,笑道:“你看过西游记么?开篇时那泾河龙王托梦求魏征救命时,可还是个活龙。”
“志怪小说怎能当真?”杨舟轻瞪圆眼睛,“更何况那泾河龙王再如何不济事,到底也是个神灵,自然有入梦之能。这阿贵凡胎俗骨,若能托梦,多半是不在了呀。”
张嘉闻笑笑,“懂得还挺多。”
他难得一笑,又戴着金丝眼镜,便很有些文质彬彬的意味,杨舟轻不由感慨,“可惜你是个道士,不然还不知要迷倒多少姑娘家。”
张嘉闻嘴角一勾,“我本就是正一道道士,结婚生子都是寻常,姑娘为不为我倾倒,和我是不是道士并无干系。”
杨舟轻一听更来劲了,“那你喜欢什么样的姑娘家?”
张嘉闻话锋一转,“然而我若是有心凡尘,早就已经成亲生子。我也不需人为我传宗接代,我看你颇有慧根,不若日后为我养老送终罢了。”
“你占我便宜!”杨舟轻怒视他,忽而敛了神情,“你提及养老送终,我突然想到那葛大婶,觉得她也好可怜。”
“世间皆苦。”张嘉闻冷声道,“这近百年来,谁过的不苦?”
杨舟轻一时也无话,半晌才想起眼前之事,“既然我们手上有了阿贵的东西,你是不是就能算出他是死是活?”
“他已经死了。”张嘉闻斩钉截铁地否定了所有的希望,“先前我已算过,他早就没了生门,如今咱们要找的其实是他的尸首以及杀害他的帮凶。”
“死于非命……”杨舟轻打了个寒颤,“那是不是可以直接招魂?然后请魂魄告诉我们尸首的位置?”
“招魂?”张嘉闻摇头,“对修道士而言,招魂对自身损耗极大,加上若是中间出了差池,甚至有可能扰乱冥界,故而寻常不常使用。甚至在一些教派,招魂术被视为邪术。”
杨舟轻难免有些气馁,“那怎么办啊?”
“就算有些神通,也未必要事事寄希望于鬼神,总有人力可为之事。”张嘉闻走到老菜市,雇了辆马车,“上车吧,咱们沿着那阿贵平日的轨迹推导一遍。”
阿贵是个跛子,自然不会走太远的路,他寻常在老菜市卖菜,住在水佐岗,邻居自然也在水佐岗。便是在这短短几百米的某一个节点,阿贵一个活生生的大活人,就这么人间蒸发了。
“这里熟么?”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当年的人市,张嘉闻转头看杨舟轻。
杨舟轻故作深沉地叹了声,“伤心地啊。”
为了迎接先总理灵柩,南京各大街道都在进行清理整治,到处都在大兴土木,中山路一直到中山陵都遍植桐木,万不敢让灵柩被烈日灼伤。如今一切工程都开展得极为顺利,据闻明年春日先总理就可在钟山南麓入土为安,守护他所看好的这一方首善之地。
越到市中心,从前的泥路土路石路便再难找寻,取而代之的是从西洋舶来的水泥马路,道路既平整又不会弄脏鞋袜,让人恨不得每日多走几步。
走了约莫二里路,杨舟轻终于忍不住了,开口问道:“我们这么漫无目的地找,根本于事无补啊。”
张嘉闻忽而顿住,他袖中隐隐震颤,杨舟轻瞄了一眼,似乎是个有年代的小小罗盘。
“阿贵最后一次在地上留下气息,就是这里。”张嘉闻左右四顾,发觉他们已经走到了中山北路,这是南京的主干道,最高法院、外交部均在这条路上,再往前走便是鼓楼。
杨舟轻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大量种植梧桐的花匠,一时间有些茫然,“什么叫做在地上留下气息?这个阿贵不过一个跛子,难道能飞天遁地?”
张嘉闻蹙眉,一手持长命锁,一手掐指算了算,“去上海。”
这句话没头没尾,杨舟轻也实在难以理解,明明方才还在讨论老菜市和水佐岗,转眼间却要去上海。
“怎么这么突然?我们怎么去?坐车还是坐船?”杨舟轻从未出过远门,此时此刻一双大眼满是惊喜。
张嘉闻瞥他一眼,“坐火车,搭上京沪铁路,七八个小时也就到了。”
“你这次可是给足了刘妈面子,”杨舟轻感慨道,“为了她的老姐妹长途跋涉,她知道了肯定无比感动。”
说罢,他又开始激动起来,“我还没坐过火车呢,什么时候出发?”
张嘉闻取出怀中的怀表看了看,转身就走,“你先回去一趟把我平素使的袋子拿过来,顺便和刘妈说一声,告诉她这几日我们都不会在,让她好生照顾家里。”
杨舟轻本想和他一块去,无奈他走得太快,只好郁闷地原路折返了。待他收拾了行囊包裹,却得到张嘉闻派人捎来的口信——去下关码头,乘船去上海。
杨舟轻吐得天昏地暗,恨不得将几个小时之前吃的晚饭都吐出去,幸好这艘船上只有他们两个乘客,否则杨舟轻迟早要被人轰下船去。
“看着挺健壮的,竟然还晕船。”张嘉闻虽嫌弃得要死,可仍是认命地为他倒水递帕子,拍着他的背。
杨舟轻话也说不出,只觉头痛欲裂、胃里翻江倒海,可又好在江风绕耳、明月横江,背后敲击莫名与拍岸浪涛韵律契合,不知不觉很快便睡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