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半透明的身影缓缓成型,一个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的中年人瑟缩在舢板旁,一见他们便哀声哭嚎起来,“请道长为我做主啊!”
寻常都是杨舟轻问话更多一些,可今日却一反常态不发一言,张嘉闻无奈,只好亲自开口问道:“你是为何人所杀?”
那渔夫即使死了,仍然满脸惊惧,“不是人!那东西不是人!”
“哦?”张嘉闻蹙眉,又问道,“是蛟么?”
渔夫喃喃道:“原来那东西是蛟么?我不知道,那日风浪很大,但我家里人已经好几日不曾开伙,我就想着碰碰运气,就算捕不到什么贵重的鱼,起码能带点回家,给家里人烧个鱼汤。哪里晓得,本来船行得好好的,突然我看见船下有什么东西闪闪发光……”
“我当时害怕极了,便调转船头,想先在这个浅滩上歇一歇。结果那东西竟然直直地从水里出来,挡住了我的去路。”渔夫颤抖道,“那怪物是乌黑的,极其之大,眼睛比灯笼大,整个身体有七八棵大树合起来那么宽,这段江不算宽,它整个身体都舒展不开,在江中有些逼仄。”
“他为什么突然伤你?”
渔夫也困惑得很,“一开始它什么都不做,就是看着我,然后我吓傻了,看它也通人性,我就跪下来求它,我说蛇爷爷,请你饶了我吧,然后它突然就暴怒起来,我觉得腰上一痛,再一看自己被截成了两半,之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然后我就在这边成了个孤魂野鬼,也实在不知道为什么没有牛头马面、黑白无常来收我。”
杨舟轻莫名其妙,“就算你说它是蛇,也不至于伤人性命,这蛟龙脾气也是够差。”
张嘉闻摇头道,“不是蛟龙,只是蛟。”
杨舟轻品味了下其中差别,“区别这么大么?”
“走蛟最忌讳碰到人,”张嘉闻对着他和渔夫一同解释,“一条蛟顺着江河奔涌向海,如果成功,就可以化作龙身,可在这个过程中,如果遇到了人,那人便会无意间起到决定性作用。此人如果说好大一条龙、这是龙吧这样的话,便会化龙成功,而如果这人说什么蛇虫之类的,则不管有多大的道行,都会化形失败。”
“所以,”张嘉闻看着渔夫,轻声道,“如果当时你说一句龙王爷爷,它不仅不会杀你,可能还会给你金银财宝。”
渔夫面上是呆若木鸡的神色,紧接着便是无比的凄然,“可我又不知道,如果它和我说了,我定然会帮它的。是蛇是龙又关我什么事呢?我上有老下有小,它……”
张嘉闻叹了声,无比纯熟地念了往生咒送那渔夫走了。
回头就见杨舟轻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目光冷冷地看着那拖曳痕迹,“真是个畜生,自己没本事,只会对弱者下手。”
他平时总是一副笑脸,如今冷肃了面孔,竟还显出几分威仪来,张嘉闻伸手挠了挠他的头,“如今横竖只能做个妖物,这蛟再无顾忌,咱们还是得尽快把它找出来,免得它为害人间。”
杨舟轻反手抓住他的手,嗫嚅道:“抱歉。”
张嘉闻挑眉,“这恶蛟与你何干?”
杨舟轻摇摇头,再不肯说话。
第四章
他们返回时将那渔夫的尸首也带了回去,看着那一看就是利爪切开的尸体,所有人都惊恐万分。整个阳新县都知道有个无辜渔人被怪物杀害,县长和少数乡贤则知道得更多一点——有一条化龙失败的恶蛟正潜伏在密林深处,随时等待着下一次报复。
县长几乎天天往张嘉闻这边跑,已经没空去管洪水之事,只求他能赶紧收服了这个恶蛟,否则以传说中蛟龙的身量,就是这一个县的人,也未必够它吃上几日。
张嘉闻倒是不急不忙,自从那次回来后,也不着急出门寻找,每日在寄居的别院写字作画,只偶尔画上几张符,再偶尔出去超度几个人。
许是第一次碰到蛟龙伤人事件,杨舟轻却显得忧心忡忡,一双大眼也没了往日的灵动活泼。
“虽然最近并无伤人事件,可也不能这么空等啊,人命关天啊。”杨舟轻在院内来回踱步,显得非常焦躁。
张嘉闻还在写字,已经临摹到了米芾。
杨舟轻看着他还有闲暇写什么松风啊明月啊就头疼,“我以为你掐指一算就知道那孽畜躲在哪里,再不济你再放那细犬出去追啊。”
张嘉闻抬头看他,“我可没有十全把握一定能降服这条恶蛟,你要是有这个把握,狗借给你,你自己去。”
杨舟轻气结,“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帝颛顼绝天地通后,神仙人鬼妖魔精怪各自有别,随着天地灵气稀缺,凡间修士极难得道,这些妖物亦然。”张嘉闻不紧不慢,“你知道一条普通的水蛇慢慢修炼变成蛟就要数百年的时间,结果就因为人类的一句话就前功尽弃,当然会要杀他。”
“你不懂,”杨舟轻插话,“这些妖物和人间修士不同,他们不念经不炼丹不辟谷,你也说了世间灵气稀缺,哪里有那么多天地精华给他们?你看白素贞修炼千年也不过是个蛇妖,没变成蛟啊?想要尽快成精成妖成蛟,吃人采精气灵气或者吃别的妖怪的内丹就是最快的途径。”
“更何况,你看他的鳞,根本就不足千年!”杨舟轻一说完就后悔了。
张嘉闻挑眉看他,“哦?”
“你看到了啊。”杨舟轻垂着头,转身回了自己房间,过了半天,单手拎出来一片桌子大小的鱼鳞状的鳞片。
那鳞片实在是有些腥臭,张嘉闻皱眉,“龙鳞也这么臭么?”
“都是水产嘛,难免的。”杨舟轻竟还有心情开玩笑,“不过龙是神物,自然不会如同这些妖物一般。我其实觉得这条蛟的恶臭,可能就是因为戕害凡人导致的。”
张嘉闻默不作声地看着鳞片上的花纹,“这条多大了?”
“七百多岁,最多八百岁。”杨舟轻道,“以蛟龙属的年龄来看,换成人的岁数也不到二十岁。”
张嘉闻看他,“那岂不是和你差不多大?还是个孩子呢。”
杨舟轻冷笑一声,“动手杀人的那一刻起,它就不是个孩子了。”
半天没有人说话,杨舟轻发现张嘉闻一直在看着自己,脸上露出些许不知道是慈爱还是赞许的神色,“怎么了?”
“你长大了。”张嘉闻的口吻实在像是一个老父亲,“从前我总怕你罔顾人命、是非不分,虽然你也常会感动不已或是愤慨万分,但都是针对某一个个体,而不是因为发自内心。”
杨舟轻突然想起从前五卅惨案时的情景,抿了抿嘴唇。
“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在你身上展现得淋漓尽致。”张嘉闻带着点开玩笑的性质,“我很高兴,毕竟强大的力量需要强大的准则来约束,人间有法律道德,天界亦有天道天条,但凡触犯,轻则为人诟病,重则遭到反噬。”
杨舟轻撇撇嘴角,“我哪里有什么强大的力量,说的是你自己吧。”
张嘉闻眉宇间的阴郁之色更盛,“我和你不同,道家讲究清静无为,恐怕我不能用我自己的道行法术影响俗世太多。”
“比如召唤阴兵对付洋人?”杨舟轻打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