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啊。”梁珩无所谓道,反握住沈育的手。
肉团子不知从哪里滚过来,一屁股坐在梁珩脚背上:“哥哥、哥哥。”
梁珩将崔习抱起来,软乎乎像一团云朵:“哥哥带你一起去啊。”末了,非常严肃看着崔季:“崔小先生……”
崔季:“?”
“你儿子比你有趣多了哈哈哈哈!”
崔季回想起了在储宫度过的那段惨无人道的日子。他爹吃太子送来的糕点磕坏了牙,迎风老泪纵横,来看病的小疾医还安慰说:“只要不教书,人生就还有希望。非得吃教书匠这碗饭,那也别教太子殿下!”
东宫气走了一波又一波的先生,偏偏沈矜顺利安营扎寨,偏偏沈育与殿下相处的,又像朋友又像亲人。
可又偏偏是沈家,落得个最凄凉的下场。
因缘际会,真是令人捉摸不透。
沈育借了崔家的掏井工,把自家水井清理出来,干净的水流重新充盈石井,倒映碧天白云,如同一汪崭新生机。
除草,填土,扫灰,抹地……梁珩十指不沾阳春水,观看沈育劳作,一面评价道:“崔先生家里,那一套杞梓木茶案,看着值不少钱。咦,老师做过郡守,竟没置办一两件镇宅的家具?”
沈育将家里的被子抱出来晾晒,梁珩又说:“今天太阳又不大好,不如等个大晴天呢。”
梁珩还揣了一袋崔夫人给的腌渍梅子,自己一颗,掰开了喂崔习半颗。两人看戏似的。
等到崔习自己找乐子去,沈育终于愤愤不平,在梁珩唇上重重一啄,尝到酸酸甜甜的果子味:“还行,至少没给我捣乱。”
梁珩乐呵呵搂着沈育脖颈:“你可别为难我,长这么大,我还没做过什么像样的活儿。”
“接下来打算去哪儿?收拾了宅子就走吧,别为难崔兄了。自从咱俩借住,他是没睡过一个好觉,总担心朝廷来人拿他问罪。”
梁珩同崔季总是看不对眼,不满道:“听你说他曾经收留过你,还以为胆子挺大的。”
“这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沈育笑道:“想去学塾看看么?我从小到大念书的地方。”
“好啊!”梁珩眼睛一亮。
“然后去嶂山,看望董先生,就是编写《人物品藻》的那位。给你父亲献寿的山神眼,就是他家边上的湖里捞起来的。”
老屋连廊外,两人静静靠了一会儿。沈育想起在这条廊道里发生的过往,有时是和父亲搬了醉翁椅半坐半卧地看书,有时是和同砚们闲聚谈天说地;三年前的冬天,周纡披头散发憔悴不堪,来求沈矜重惩单光义;同年的雨天,沈矜对晏然与穆济河的事发了火,穆济河沿着这条走廊失意地离开,接着就去了广济寺面壁思过。
设若沈矜在世,必然不能允许沈育说辞官就辞官,梁珩想禅位就禅位,更不能容许儿子和学生有任何不伦的私情。
“我还想去嶂山郡。”梁珩说。
“好,想去就去。”沈育搂着他肩侧,让他的鬓发贴着自己脸颊。
第99章 嶂山郡
沈育与梁珩要去探望董贤,便顺道置办些年礼。董贤此人,大名在外,梁珩亦是久仰,积极地掏出他的小金库——装钱的小绣囊还是沈育在奇峰山送他的那只——买了酒肉蔬果,又买笔墨纸砚。
沈育有点意外,道:“我以为你要送他玉玩金器、缂绣呢羽、宝石玛瑙。”听上去很像梁珩的风格,他曾经就想在父亲的寿辰上送这些东西。
梁珩道:“他是在山里,又不是在城里。城里的人缺这些,山里人缺的是吃喝用度。不对吗?”
“对。”沈育一笑,心想他是有自己的一番逻辑。
两人预备出发当天,崔季满不好意思地找到沈育。
“是哪里招待不周么?”
“哪里,”沈育忙道,“不好多叨扰崔兄,我们也打算去别的地方走走看看,他是在宫里憋坏了。”
崔季面带忧愁,有苦说不出似的,注视沈育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沈育一愣,继而笑答:“崔兄过虑了,你认识他,自然知道他是谁,可天下人固然皆知亓国有位皇帝陛下,离开了望都又有谁见过真容?在汝阳,走大街上您崔小先生的熟人可比珩儿多多了。”
崔季依然饱含先知似的担忧。
他之所言亦不无道理。梁珩的确曾被杀机锁定,刺客不知来路,但沈育心中有种直觉——段延陵与刺客同时抵达奇峰山,他声称是在解绫馆探听得消息,而解绫馆与段家又存在微妙的关联——这其中因果太深,牵一发而动全身。
与其在别人的局里如临深渊步步为营,不如退一步海阔天空。离开望都城,他才感到架在梁珩颈间的断头刀消失了,想必梁珩也有这样的感觉,不再夜夜惊梦。
嶂山风景宜人,沈育一直想带梁珩来,无奈没赶上好时候,冬天走了春天尚未至,料峭寒风中落叶堆叠成厚毯。好在沿路春兰盛放,颇有曲径通幽的妙意,梁珩亦不是挑剔的人,行到半途看见远处湖泊映射粼光,兴奋地钻出车舆,撑着沈育肩膀直身远眺:“那就是山神眼沉没的湖吗?”
“坐下坐下!”沈育不得不抽出手环住他腰,免得人掉下去。
到得山路尽头,正遇见丁蔻。单光义伏法后不久,她便不在山中借住了,偶尔给董贤送点温暖,免得他事业未竟而中道饿死。
正月里城中家家团圆,热闹非凡,丁蔻因一人独居,难免寂寞,本意进山与董贤一起过节,结果又成了洒扫煮饭的短工。
见到沈育,丁蔻很高兴,家里很多重活女人与老人都干不了,沈育来了就能解决问题。例如,上回装的木门又给蠹虫蛀坏了。
“我以为丁姐是比较关心我,没想到是关心我的劳力。”沈育苦笑。
丁蔻道:“你有什么可关心的,信里不是说做官了么,我早知道会有这一天。”
“我已辞官了。”
“嗯?”丁蔻两眼一瞪,“你们这些人,想做官就做官,想辞官就辞官,人生多的是选择,真是令人窝火。”
两人各挽一只竹篮,站在院落树下,摘丁蔻晾晒的萝卜吊。树叶尽皆掉光了,枝桠上插着红的白的萝卜,犹如斑斓的花串。丁蔻预备用萝卜干炖汤,煮梁珩带来的腊排骨。梁珩则觉得山鸡有趣,趴着篱笆观看鸡群啄食菜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