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是一番歪理。不过王爷出巡,阵势是一定要有的,总不至于泯然众人,想必还是可以辨认。
当下便买了炭火香料,回客店请店伙准备山里烤的食材。是夜睡下,几乎是才阖上眼,就感到沈育在摇晃自己,梁珩痛苦呻吟。
“珩儿,醒醒,该出发了。”
客店外梆子阵阵,传来隐约的嘈杂,街上陆续亮起星星点点的灯笼,举家扶老携幼,预备进山烧新火。
露水沾衣,凉风袭面。梁珩半梦半醒,靠在沈育肩头,两人混在人群中,旁边小孩儿向母亲撒娇:“阿娘,困,抱抱。”
梁珩后悔道:“我也困,我想回客店睡觉。等他们烧完火,让我远远在城门口看上一眼就好了,做甚么起这样早?”
沈育护着梁珩免遭人群冲撞,顺着说道:“那好,咱们回客店睡回笼觉去吧。”
梁珩沉默片刻:“来都来了。”
进山的路只有一条,人群熙熙攘攘,分辨不出谁是谁,日出后,曦光朦胧倾洒在树梢,如同天女的面纱,轻拂过众生面容,使人人看上去都精神焕发。
王爷的车驾果然不多时后出现,两名骑兵清出道路,百姓都心照不宣,自发远离王府占据的草地。两辆车舆停靠枫林,后一辆下来一位翩跹美妇,石榴襦裙宫绦委地,发簪玉流苏,姿容晶莹,她袖底伸出纤细的指尖,搭着侍女在山路上行走。
王妃一经出现,山间万声阒寂。待得她走得稍近了,光影的美饰略微褪去,才显露衰老迹象。
王爷从前一辆车下来,体格雄壮,髯须垂到前胸,虽则老矣,然因为胡须掩盖了面容,单看体魄,竟然比过了不少孱弱的青年人。
在梁珩记忆里,川南王梁璜也是这一副身架。梁王室若个个生子肖父,无怪乎他与父亲被引为异类。
山坡草甸经冬犹绿,山泉薄冰乍破,流水淙淙,叮咚悦耳。王爷取出钓竿,坐在初春解冻的溪流旁垂钓,时而侧首与王妃说话。
梁珩远远看着,将两人的身影与自己道听途说的印象渐融合为一体。王妃夺走了侍女逢春的婴孩,王爷将刘瞻与逢春夫妇二人囚禁起来,他的父亲在充满闲言碎语的环境里,内心阴暗的种子破土而生。一名为礼,二名为讥,嶂山王究竟出于何种心理,为他父亲起名敝子?
钓竿一抖,拉上来一尾银鱼。王府侍女生了炭火,用竹签穿了银鱼烤炙。忽然变故发生,王爷的美髯垂进炭盆,烧将起来。
众侍人惊呼,只见茂盛的胡须纷纷打卷冒出火星,散发一股焦味。王妃当机立断,徒手拔毛,撸下来大把烤脆的胡子,登时一股烟气腾出,王爷蓄留了大半辈子的美须毁于一旦。
王爷又惊又痛,忙凑到溪流边揽镜自照,自觉毁容,十分懊恼。与仆役商量后,仆人前来百姓集聚的地方询问:“此地可有剃头匠?”
无人作声。
梁珩兀地站出来:“我是,我家剃头生意传三代了。”
沈育:“…………”
两人被带到王爷王妃跟前。沈育对梁珩想做什么完全没有心理准备,云里雾里听他和王爷唠嗑。
“你年纪轻轻,也做剃头生意?”
“子承父业嘛,父亲不做了,只好儿子来做。我出门没带工具啊,王爷有吗?”
王爷也不曾料到胡子会被烧残,他平日养须,追求的是自然生长,从来不修剪。
梁珩左看看右看看,抽了侍卫佩刀就要下手。沈育大惊,一把拦下:“且慢!我有把小刀。”给梁珩翻出食篮里片肉的刮刀,又很不放心,悄声问:“你行么?可别让王爷见血,还是我来罢。”
梁珩送给他不屑一顾的撇嘴。
他逮了王爷的胡须就要下手,王爷又叫道:“等等等等!小师傅,我看这刮一半就成了,也不必剃完吧?”
王妃道:“给他全剃干净。”
梁珩握住满把胡须:“我剃了哦。”
王爷:“等等!”
王妃:“剃!”
刮刀一叶轻巧而下,胡须扑簌落地。王爷悲恸地紧闭双目。
梁珩固然不曾做过剃头匠,却似乎有过剃须的经验,下手又稳又轻,对待王爷如同擦拭蒙尘之珠,举止间充满难以言喻的情感。若非沈育确信梁珩并非心怀仇恨之人,简直要担心那柄刮刀温柔地切开王爷的喉咙。
王爷胡子拉碴的脸逐渐被清理干净,他连声哀叹不已,王妃哭笑不得,只得安抚丈夫,又吩咐侍女取了银钱打赏:“多谢小师傅了,搅扰二位游兴,失礼勿怪。”
然而梁珩只是站着不动,一声也不吭。沈育心生异样,见梁珩愣愣盯着王爷的脸,怕引起王爷夫妇怀疑,便替他接过赏钱,应付了几句,揽着人走了。
离开王府驻地,沈育才发觉,梁珩在他臂弯里隐隐哆嗦。
“怎么了?”
梁珩眼神发直,呆滞道:“他……他的嘴边有、有一颗痣……”
沈育不明白,回头看去,已不能清晰得见王爷的面貌。有痣没痣又怎么了?忽然山溪银光一现,刺入眸中,直劈灵海——他想起曾见过的,唇边生痣的人,就是被仇致远提上金殿的刘瞻!
梁珩精神恍惚,再游玩不下去,沈育带他回城,到了客店,腰厅里正坐着说书人,醒堂木一拍,讲到嶂山王府狸猫换太子的轶闻。可真是赶巧了。听书的有外地旅人,也有本地食客。
外地人道:“是有这么回事!我从王城来,前阵子宦官谋逆闹得沸反盈天,我姑妈的外侄女的姐夫的兄弟在宫里当差,听说太监头子——便是十里挑一的那位——当在金殿上就指认皇帝血统不正!说在你们嶂山郡人人都晓得!”
本地老头则大骂:“放你的狗臭屁!哪来丧良心的也能说书?!这事儿王府都辟谣几十年了,丫鬟夭折的孩子当天就埋了,她后来发疯,不因为别的,乃是被她男人打骂疯的!你问我怎么晓得?老头子我就和他们住一条街上!刘瞻犯了错被赶出王府,连累他妻子,两人编草席为生,还得过王府接济。要是王府心里有鬼,那两人早不在世上了!”
“你这叫口说无凭,太监可是找来了人证!”
“能有个屁的人证物证,这事儿当初就是外人编的瞎话,给失心疯的丫鬟听去了,从那丫鬟嘴里又传一道,可不说得跟真似的吗?”
双方各执一词,本地老头满嘴“狗屁”“臭屁”,越说越火,最后掀桌离场。店伙一看,哟,这话题可讨论不得,将那说书人赶走了事。
梁珩浑身冰冷,什么时候回到客房的都毫无知觉,沈育让他坐在榻上,给他倒了一杯热水握在手里。水面止不住晃荡,涟漪晕开又破碎。
“我……”梁珩自言自语,“我不知道……梁不害嘴上有一颗痣,我爹嘴上也有,刘瞻也有……可能他们说的是真的,我爹就是王府世子,逢春的孩子早夭,根本没有换子……仇致远欺骗我,他说刘瞻与逢春被王府关了二十年,可是方才那老头说,那对夫妇离开王府后还在大街上编草席贩卖……关押他们的不是王府,是仇致远……可是为什么我的血不能溶于骨戒?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爹知道吗?他为什么不相信王爷?”
沈育更不知道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