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沈育,铁钳就哐啷落地,梁珩掩住口鼻,几欲干呕。
“这是什么人?!”梁珩惊魂未定。若放在一天前,沈育或许还不能确定,眼下他利落地扒了黑衣人领口衣服,果见胸前刺有奔马图腾。
门口有人摔倒。是崔季担心前来,见到死人,此书生两腿发软,站不起来了。
“能走么?”沈育将梁珩从地上拉起来,因他表现得十分镇定,梁珩便有了主心骨,也不发抖了。
“收拾东西,我们马上离开。”
堂下崔季道:“贤贤贤、贤弟你你们要去哪里?”
梁珩囫囵收拾起衣服,沈育捡了刺客掉落的剑,走到院中,将塞口的信卷抽出,将就在刺客身上擦干净,一剑将人捅死了。
崔季眼睁睁看着,又发出一声怪叫,仿佛那剑直直捅在了自己身上。那时梁珩初在北寺狱见到死人,霍良就劝他去开点安神的药方,以免惊魂。活人看见死人,不免想到下一个死的就是自己,沈育看到崔季,也很难不想到他爹在先帝与崔家的交易里付出的代价。
沈育欲扔了剑,又思及自己没了二协,遇上追杀没有武器总是不便,便将那剑收着,对崔季道:“崔公子,你看到了,我们都是身份不便之人,生活中有许多危险。为免累及高邻,这就远走高飞了。”
梁珩已收好两人的行囊,走到沈育身边。崔季与沈育从前仿佛是很好的关系,怎么一个趴在地上,一个冷眼旁观?沈育没有解释,他也没有问。
“山高水远,有缘再会。”
新绿尚未温暖芙蓉巷,沈家的马车再次起行。此处不是家,天涯之大,又有何处容身?
车夫压着低矮的斗笠,露出半截下颌,唇角绷直如弦。
梁珩缩在车舆内读邓飏的信,读毕闭眼靠着厢壁。
“哭了吗?”外面问。
梁珩摸摸脸颊,回答:“没有啊。”
“挺好,”沈育似乎在笑,“否则我又要驾车,又想抱你,非得有个三头六臂不够使唤。”
梁珩也笑了一笑。
这下倒不必纠结于父亲的身世真相了,不管梁玹是否为真,梁珩都是假。债多不愁,他似乎一时也没觉得如何痛不欲生,只是奇怪得很,为何有人需要他这样一个什么都不算的人。需要他来做什么?只是在仇致远发难之时,为相国府的少君挡剑么?
他连一块盾牌都不如。盾牌尚且需要养护,梁玹与段后好像从来也没在乎过他是怎么想的。沈师从前教他写为孝十论,他想不出来写什么,同沈育说只好写孝乃无违。想不到是一语成谶了,梁玹果然只将他当作一枚无违的棋子。
章仪宫的楼阁观宇是他从小长大的地方,斑斓金碧,夜夜灯树盛放明澈如昼,如星河倒悬。风里落花谁是主,宫殿如星树如毫。
曾经他想章仪宮不是他的,但母亲是他的,王位不是他的,但舅舅与表哥总是他的。结果,全都不是他的。
想到段延陵也是知情人,梁珩才开始感到疼痛。
“我们去哪里?”梁珩问。
“去嶂山。”沈育回答他。
第102章 布罗网
宫殿过于空旷,以致通风不畅,气流积郁成阴冷的氛围,令江枳不适。这让他想起上一位陛下,如今的废帝,所钟爱的天禄阁——中庭通高的采光,满架书卷,热茶与竹书墨香无一不令人惬意自在。
人人都爱天禄阁,新帝却要搬来凤阙台,以彰显他与废帝的区别。灵帝留下的凤阙台,由他亲生儿子继承,岂非名正言顺。
江枳偷眼打量新帝。那张年轻的面庞,唇形、眼形,的确与灵帝有几分相似,更兼他孔武有力,长手长脚,还十分肖似桓帝。若说皇室后人应该有个什么模样,似乎眼前这位就能说明一切。
新帝即位前,江枳从没见过他,但听过一二传言。相府二公子很不得主母喜爱,上不得台面,常年被圈在家中。现在看起来,这是一种保护手段。
金殿之变后,朝中就谣传灵帝非是正统,仇致远造成的影响殊难平息,江枳本想找机会劝梁珩着手肃清,想不到梁珩突如其来地禅位失踪,弄得自己做贼心虚一般。
正想此事该如何解决,段博腴就搬出了灵帝遗诏,于是一切就顺其自然了——太监们说的不错,皇帝确然是假的,不过大家伙别担心,先帝对此早有布置,真龙天子就在我相国府。
阉党搞这一出偷天换日,冒天下之大不韪,为掩饰己之罪行,竟敢借题发挥污蔑先帝,实在可气,非挫骨扬灰难泄心头之恨!既然已腰斩下葬,便挖出来曝尸三日,丢去荒郊喂狗!
真是地动山摇,惊骇难言。
段博腴手中遗诏,竟然有一方完整的传国金玺印。自从金玺失窃后,国之制书只钤皇帝私印,尽管梁珩失踪当日金玺又莫名其妙找回来了,但短短几日之内想必段博腴没有机会偷盖玺印。说明这份诏书,是在金玺失窃以前就写成,那时灵帝尚健在,恐怕非属作伪。
纵使如此,江枳还是认为,有可疑之处。他本以为大多数官员与他想法一致,正等人提出质疑。想不到段博腴又搬出桂宫太后,太后是他亲妹,真要有心勾结也无话可说。接着又有汝阳崔显作证。
崔显是何人?当年沈矜享有何等声望,他便也在文人处士之中拥有同样的清誉。在沈矜升任太子少师前,天下四师首推崔显。他更为年长,资历深厚,座下门生遍及朝野。
崔显既然是先帝指给少君的先生,他认可了少君,他在朝中的学生也跟着追随新帝。
江枳还待要疑,揭云私下找到他:“老兄,你聪明一世,怎么糊涂一时?莫非看不出来?三年前党锢之祸,表面上是阉党主使,实际怎么缺得了皇帝授意?阉党爪牙、沈氏门徒,俱被清剿殆尽,如今退潮一看,崔学却能全须全尾,仍然保有非同一般的话语权,这不是先帝的刻意安排,还能是什么?时势比人强啊!”
江枳决定暂时闭上嘴。
新帝对三朝老臣十分关心,时常召见他与揭云,体察几句,略行赏赐。今日入宫也无甚要务,陛下又想起他罢了。不过江枳有些吃不消了,他年事渐高,站久了腰酸腿麻,这不得不又令他想起天禄阁里,君臣同榻交心的亲切。
段延祐不愧是段博腴教出来的,无时无刻脸上不挂着笑容。他懂得用微笑表达各类含义,却不懂得为江枳赐坐。
新帝身边那位下巴长着痦子的寺人察觉了江枳的偷瞄,凶狠一瞪,江枳只好悻悻俯首帖耳。
“卿所虑有理,朕会与丞相再行商议。”新帝从沉思中惊醒,敷衍了一句。
江枳见话已说尽,再多嘴就烦了,只得告退。
走下凤阙高台时他两腿都在打颤。迎面遇上段博腴与崔显。崔公其人,不如传闻中仙风道骨两袖清风,表面上看,也只是个直裾袍黑绶带的普通官员。
两路人擦身而过,谁也不为谁停留。
段博腴与崔显入凤阙大殿,待遇大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