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时他嗅到一股暖香。
一双手扶他坐起,摘了蒙眼巾与麻核。段延陵放下食盒,在他对面盘膝而坐,揭开盖子,里面是热气腾腾的饭菜,也不知道他赶路途中上哪儿买的,难怪先前不见人影。
“吃点吗?很晚了。”段延陵取出碗筷,却不解缚绳,似乎是准备为梁珩代劳。
梁珩被折腾得脸色苍白,段延陵也不比他好到哪里去,半边身子淋得湿透。勺子喂到嘴边,梁珩仍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段延陵面色阴郁,也不强迫他,将碗勺搁置。
风雨吹砸车帘,段延陵细细将帘幕四角栓上,车舆成了处密不透风的牢笼,梁珩亟欲窒息。
好半天,听得段延陵低声道:“你是不是恨我。”
梁珩心想,在望都城等待他的分明就是处刑场,段延陵这个刽子手,压着他走上黄泉路,却问他恨与不恨,实在可笑。更可笑的是,他一闭上眼睛,就回想起奇峰山破庙里,段延陵苟延残喘的可怜模样,竟然一时不能回答这个问题。
“你演的好一出戏,”梁珩说,“小的时候,我孤苦伶仃,只有你会来储宫陪我,带我出去玩儿,王城乌衣子弟,无不是看在你的份上,来亲近我这个有名无实的太子。每一回去章仪宫,觐见父皇母后,受了冷遇,都是你来安慰我……”
这时他才明白了,为何母亲见了段延陵比见到他显得更愉快。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梁珩问。
段延陵斜支起一条腿,歪头似乎也在思索,答道:“先帝陛下崩逝的那天夜里。”
那一天禁宫内外皆陷入焦灼,为了国葬、守丧、筹备之后的即位大典,梁珩被公卿大夫驱使得团团转,对一切身外事都丧失了感知,也根本没与段延陵联系过。原来他们就是从那一天,分道扬镳。
“不想吃饭,就回答我的问题,”段延陵冷酷的声音说,“武帝骨戒,在你身上么?”
梁珩一愣,骨戒不是已经被沈育销毁了?
段延陵道:“不必骗我,金殿之上示众的只是面粉,真正的骨戒不在仇致远手中,就在你处。我不想你受苦,如果你不愿交给我,到了望都城,会遭到更多人觊觎。”
梁珩道:“你为什么想要骨戒?”
“……”
“你知道骨戒象征着什么?”梁珩如梦初醒,恍然道,“你当然知道,仇致远在金殿上说过,不溶于骨戒的血,是不为梁皇室所承认的。新帝是梁玹的亲子,可梁玹未必是皇室正统。”
段延陵皱起眉,有点烦躁:“不要说那么多。”
梁珩仍继续道:“舅舅,不,丞相知道这件事么?”他紧盯着段延陵的表情,从小到大的熟悉令他立刻判断出来:“他不知道啊!所以让你来找骨戒?我猜,仇致远曝光一切的时候,他也是猝不及防,梁玹从来没有告诉过他这件事对不对?!”
段延陵猛地直身而起,发冠触碰到车顶,发出一声震响。随队的阁卫及时策马到车旁询问,被他斥退,显见大家的警觉性都很高。
段延陵像是第一次认识梁珩,撕破脸皮后,这位“表弟”表现出了他从未见识过的机敏。他想梁珩原来不笨,难怪他爹拿梁珩当个可随意操纵的白痴,却反而吃了瘪。
“那我就更不能给你了,这枚筹码现在对我而言,岂非成了救命法宝?”梁珩无所畏惧地笑起来。
他曾经幻想,即便段博腴知道了先帝的身世,也会看在血脉至亲的份上,扶持他上位。想不到先帝打的也是同样的算盘。只是如今段博腴又寻找武帝骨戒,是为了毁尸灭迹以确保新帝无后顾之忧,还有预备做第二个韩阀……
段延陵面如寒冰,一把将梁珩掀翻,重新以黑布蒙眼、塞嘴。黑暗再次降临时,梁珩听见段延陵在耳边轻声说:“想太多不是好事,你以前不是知道这个道理么?你若不肯透露骨戒下落,便只好到望都去受罪了。”
第104章 妆奁匣
漫无边际的黑暗从眼前退去,两点珠似的烛光亮起。
一个声音悠悠吟道:“玉骨莹云腴。已知倾国无能比,除非天上有仙姝。”
梁珩想要坐起来,接着发现做不到,他的四肢仍无自由,重心不稳,歪歪扭扭栽倒在干草垫里。四面是湿冷的石壁,暗无天光,他知道这是哪里,曾经仇千里就关押在他对面的牢房,如今那里蜷缩着另一个人——信州。
信州似乎很受了些折腾,虽然皮肉无伤,却饿得鸡骨支床,憔悴难当。此时两手抓着牢门,哀戚地望着昔日的主上。
梁珩待要说话,嗓子却干渴得冒烟,开口即咳嗽个不停。
牢中吟诗的那人便知他醒转,影子转到门前,稀薄的火光攀上他面庞,段博腴微微笑道:“这是韩英赠予我母亲的批词,她是个目不识丁的妓/女,却妄想能教养出官人,取了这词里的一个字给儿子起名。我以前的名字叫做梅腴,后来改名换姓,也未能拿掉这个字,我想,断不至于是被这枷锁束缚住了,只是我也是个有血有肉的人,也要祭奠亲娘一二罢。你以为呢?”
“……舅舅。”
段博腴道:“慎言。北寺狱中,可没有我家外甥。”
梁珩努力坐起,靠着寒凉的墙壁:“可你将她葬在城外三无园,有血有肉的人会这样对待亲娘?”
段博腴不以为忤:“她患上花柳病时,我已升任奏曹,身份不便去探望。丢弃她的,是解绫馆的女人们,馆楼被我一把火烧尽,算是为她平息了怨怼。”
正月里西市那一把火原来是段博腴放的。
他这样做是为了什么?可惜段博腴已不是梁珩能随意发问的对象了,他只能自己开动脑筋——沈育刚查到一点线索,解绫馆就化为灰烬。无疑是段博腴为了隐瞒。
可他如今又自发将这一切向梁珩抖落,无非是梁珩已不在能威胁到他的高位之上了。
曾经被人穷追不舍的真相,由自己娓娓道出,段博腴似乎在这之中感受到尽在掌握的权威。
“现在想来,”梁珩艰难道,“从你口中说出的一切,都自有一番别的意味。那时你常对我说,唯有读来的书是自己的,别的谁也拿不去。”
“难道说的不对?你身陷囹圄,身无长物,恐怕唯有曾经在沈矜座下念书的日子,仍历历在目。”
他轻快的言语在牢房里回荡,如同游走在生与死的边界。
“那是韩英曾用以教诲我的话。”段博腴道。
沈育猜对了,梁珩心想,段博腴果然是隐藏在韩英府中的那名刽子手。韩英爱他母亲,爱屋及乌,给予了他崭新的身份与崭露头角的机会,段博腴报答韩英的则是乱刀砍死。
段博腴似乎很能懂得梁珩的想法,摇头道:“你真是个过于天真的人。韩英当年视我同蝼蚁,人面对比自己弱小百倍的生命,反而不急于碾死,而乐于观察他在泥泞中挣扎,食用他的痛苦。”
他冷笑一声。
梁珩麻木地明白过来,韩英当年这样看待段博腴,段博腴便也是这样看待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