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如此。崔逸大哥现住何处呢?”
崔季道:“仁成八年,灵帝下诏召集汝阳四师入储宫讲学,我爹是第一个应诏的。他已二十年未有大哥的音讯了。”
“咦?”梁珩却是没想到这一出,“崔逸大哥失踪了?”
继而他忆及那时崔显气得撂挑子不干,离开了储宫,父子二人却似乎仍然逗留望都城,他后来还见过崔显,想必就是在找寻崔逸的下落。
“我爹总担心是大哥同他置气,设法脱离他的管束,信也不敢写,亦不敢亲去望都探望,怕大哥又跑了。这一拖延,直拖到棋所里认识大哥的人全散尽了,方才一点办法也没有。后来进了……呃,想来你已知晓,进了相国府后,我爹得了些身份上的便利,有了人脉,才辗转寻得当年的棋待诏同僚。道是我大哥昔年与宫中一位女官相恋,后来又双双失踪,他们同期都只当是私奔,毕竟宫闱之内的恋情算是犯禁,被举报也是要挨罚的。”
“那确实,”梁珩道,“后来前朝不用女官了,里外尽是阉人。自打我记事起,就没见过几个宫女,恐怕你们连这条线索也断了。”
崔季摇摇头:“若真是私奔成家去了,我亦安心,只要他们过得好。若是……”后半句泯灭于沉默之中。
梁珩试图回忆宫闱私情是否严重到要处死两条性命,即使是梁玹那样偏激的性格怕也不至于,便觉得是崔季想多了。
第111章 失复得
“听说,”崔季若无其事问道,“你小时候是宫女带大的?”
梁珩道:“很小的事了,听信州说,以前储宫有过褓阿和女官。这……你的意思是,难道令嫂曾经在储宫待过?”
崔季并不回答,怀抱藤箱跨进东院一间厢房,房中床榻空置,久不住人。或许是崔逸从前的屋子。
轩窗搁置的博古架旁,一人正将小小的梅瓶摆放上去。
“育哥?”梁珩道,“你怎么在这儿?”
梅瓶里插的非是时令花卉,而是一朵绒花,散尽余热后炉灰似的紫。沈育手捧一只螺钿妆奁,崔季瞥去一眼,复又移开视线。
沈育将妆奁递给梁珩:“段延祐推平了东宫,这是在你原来寝殿前的树下挖出的。我记得你说过,那棵树年纪同你一般大。”
在沈育与崔季心有灵犀般的沉默中,梁珩品出一点不同寻常,怀抱某种行将彻悟的预感接过妆奁,里面是一条薄如蝉翼的细绢。
沈育:“这封信原本藏在绒花发簪里,二十年未见天日,我将它取了出来。”
绢上所书,准确来说,并不是信。一封信不仅要有来处,更要有去处,如同无源之水、无根浮萍,深埋地下,流浪在时空之外的,只能称为记述,不知道写给谁,不知会被何人阅读,离开那支书写的笔管,就成为死去的灵魂。
记叙人是与此事没有任何干系的旁观者,因此才留的一条命在,传下这张绢信。此人本是望都城东闾里暗街出身的奴籍女,十七岁卖身进入官人府邸做事。家主姓段,任职奏曹,开门立府不久,买下十来个家仆,其中三位少女专事服侍家主的妹妹。
做家仆本是一眼就望到尽头的事,谁想段家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家主不久便从奏曹右迁丞相少史,接着升任丞相。段小姐一朝飞上枝头母仪天下,记叙人与另外两个同伴,便从普通的家仆,变成了皇宫女官。
章仪宫没有一样不堪称乱花渐欲迷人眼。三位暗街长大的少女何曾有过这样奢丽的生活,就连她们卑微的身份也被人遗忘,因是皇后的女官而处处得到尊敬,心气儿日渐水涨船高。只有一样禁令,宫中侍奉需得如同意遁空门,六根清净,不得与人有私情。然而三位女官中很快就一人得意忘形,触犯了这条规定。
那位少女名叫适冬,遇见她的良人在一个春天。
外男禁止进入桂宫,因此那是十分难得的机会,几名棋待诏前来教导皇后与女官弈棋。围棋国手出少年,其中有一位风华正茂、意气飞扬,指导三个女官,问及诸女棋力,另两个都只推说不会,适冬不得已,只好对面入座。对这些风雅之事,适冬七窍通了六窍,是一窍不通,只觉得那棋待诏手指白皙有力,十分好看,棋官将子落在哪里,她就追着那双手依样落子,下出了两条缠绵悱恻的黑白线。
那棋官不禁发笑,夸奖她道:“姑娘玲珑手段,缠得在下十八般武艺皆无处施展了。”
过之后不久,适冬就开始抽空绣手帕,常常转眼不见人。底下人眉来眼去,都知道发生了什么,却三缄其口。再后来,适冬连皇后身边也称病不去,记叙人前去探望,得知她已身怀六甲。
三位女官跟随段小姐从家府走进皇宫,情谊非比寻常,如果段后开恩,或许会放她出宫。但适冬不敢赌上性命,正与记叙人诉苦,下不了流去胎儿的决心,忽然得到皇后召见。两人关起门来不知说了什么,适冬出来后神采奕奕,如得新生。
皇后不仅恩准了她的恋情,甚至容许她在宫中养胎,适冬做梦都没想过会有这种好事。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巧合的是,就在皇后召见适冬后不久,冷情冷性的文神皇帝好像忽然记起了深宫中还有位备受冷落的妻子,接连驾临桂宫。皇后有孕,普天同庆。
皇后与女官适冬前后脚临产,生下儿子的当天,适冬就消失不见。记叙人慌忙去到棋所,却连棋官也一夕失踪,两人如梦幻泡影,没有留下一丝存在过的痕迹。
正宫皇后的嫡长子,出世即被立为储君,建造东宫为之居所。记叙人与另一位女官奉命在东宫照料小殿下,并在皇后的警告下,将适冬与棋官永远遗忘脑后,只当世上从没有过这两人。
记叙人如履薄冰,常常胆战心惊,她只敢在深夜里小心地以目光描摹小殿下的眉目轮廓,试图从中找出好友的影子。但是殿下太小了,而她恐怕永远不能等到他长大。
宫廷皇府如渊裂海眼,深不见底,吞噬一个活生生的人,像捺去一滴露。那通天的手段用纸糊了天空,提笔画个圆就是日月,多少性命攸关的秘密被掩埋在这作假的天日之下。
有一天她也将如一滴活不过清晨露珠、亮不过转瞬的电光,被皇后轻飘飘的意志夺取性命,为这秘密陪葬。因此将所知所感书于细绢,藏于树下,望得有心人发掘,或者永葬黄土,她亦无能为力。
梁珩读罢长信,发现崔季已不见了,剩沈育陪他坐着。
“为什么?”梁珩奇怪道,“他不敢面对我吗?”
沈育观察他的神色,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失措与茫然,可见梁珩在接连的变故后,心态已然有所不同。
“他以为你会受不了,想自己一个人静静。”
梁珩哦了一声,盯着绢信,眼珠呈现一种参禅似的极浅淡的色泽,半晌说道:“这个故事,我仿佛在哪里听说过。你不觉得,与梁玹的身世如出一辙?”
“我只怕是梁玹亦是这般认为,”沈育说,“当他听说有位宫女与人私通,很难不联想到当年王妃身边那个犯错的侍女逢春。”
“这么说,梁玹与段皇后早就发现了适冬所隐瞒的事情?”
“以你对他们的了解,先帝与太后是容易糊弄的人么?”
放在从前,梁珩可能真的会以为,他“爹”不过是个闭目塞听、任人摆布的傀儡,但是现如今他发现,事实上是所有人都在为梁玹所摆布。
自以为操纵全局的三宦、手握遗诏托孤摄政的段相,甚至于以为皇帝昏聩无能而白白送死的沈矜、连璧等人,都只是梁玹为他儿子肃清朝纲的弃子。梁玹就是那只伏在网中十年不得一动的蛛王,牵一发则起全身,他的每一步都很清醒,除了从来不肯相信嶂山王与王妃的清白。
沈育道:“梁玹在适冬身上看见了逢春的影子。他受尽折磨,盼望能够摆脱阉佞而不得其法,就在得知皇后身边一位女官因私受孕后,一个瞒天过海的计谋忽然浮现在他心中。”
“你的意思,”梁珩眉头紧皱,注意到绢信中一个奇怪的地方,“他突然与段皇后行房,孕育子嗣,就是因为这个计谋?”
沈育点点头:“你反观自己的经历,就明白了,如果他自己不是皇室正统,即使留下血脉也是作假,依旧被阉人拿捏,即便忍无可忍而反抗,也会被三宦当朝戳穿,改立新人。所以他看起来不近女色,对延续子息并不执着。一个假是假,两个假就成了真。他自己的儿子是假的,于是他又找了另一个假的来替换亲子。三宦千算万算,算不到自己胁持的根本不是正主。”
“他需要适冬的儿子,是为了渡过骨戒难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