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他还那么小,将将落生,粉团似的小人,还没你的胳膊长,你就敢狠心让人带往宫外,扔在路边,那可是冬日寒春的天气,江南再暖,不似京城雪多,寒时的霜雨也是能要人命的,他那么小,怎么抵得住?你这当娘的不只是扔了他,是想让他死呢,要不是被好心路人看到,他是会冻死的。”
尤太贵妃闭了眼,眼泪不停的落下,一直在摇头:“本宫不知道会这样……本宫以为丢不了的……当时形势,本宫也是迫不得已,本宫知他早年辛苦,也恨不得替他受了,但没法子,本宫也是被逼的!这天底下,只有本宫最疼他,本宫所有做的一切,所有筹谋准备,一腔心血,全都是为了他!”
“不是。”
座上越皇后让人上前替尤太贵妃包扎:“不是这样的。”
这是今晚她第一次开口说话。
整个的问话过程,包括之前锦衣卫查案的过程,她总是点到为止,但凡问及当场细节,案发有关,她都事无巨细,诚恳讲述,可再深的东西,她从未和任何人透露。
和叶白汀之前的猜想一样,越歌入主中宫还不到半年,有很多东西要学习,很多东西要适应,宇安帝不可能事无巨细,每件事都告诉她,教她,皇宫那么大,事情那么多,他说不过来,也不知道从哪说起,前朝的事又很忙,经常奏折一批就是一日夜,大概是遇到什么事情,什么困难,他才会就是论事,引导他的皇后往前走。
越歌自己也知道,便是普通的民间夫妻,都尚需很长的磨合时间,何况皇家夫妻?这与感情好不好无关,人人都要经历,自从她接受这桩婚事,对于未来就有了很多的思考和想法,大婚第二日,她就和宇安帝长谈过,她不希望被他牢牢保护在羽翼之下,她想要承雨露风雷,沐浴在阳光下,便是长不成参天大树,也要长成茁壮枝苗,伴在他身侧,与他并肩。
宇安帝放了很多权给她,任她随自己心意成长,但她知道,他一直都准备好接住她,就算她不小心中了别人的圈套,犯了错,他也不会让她受伤。
所以她很放心,哪怕接触了后宫争斗的黑暗,发现了太多阴私难看的事,她也没有害怕过。不想被两座大山压在头上,但凡起了制衡的心思,她就不会不关注太皇太后和尤太贵妃,知道的信息多了,才能在两宫相斗时掌握更多的主动权,而不是一头雾水的被牵扯进去,被谁当刀使。
对于这桩命案牵连出来的过往,她起初并不知晓,是近来宫务往来,慢慢接触的人多了,深了,才发现一些端倪,究根溯源,深入到多年之前的事。
意识到和皇家血统有关,甚至牵连到了自己的丈夫,她不敢贸然多说什么,哪怕仇疑青和叶白汀进宫问案,她也未提只字片语。
她察觉到问题的时间非常短,还没有去问宇安帝,心想至少先查出点东西或线索再说,皇上有多累,外人不清楚,只知权力巅峰,自由自在,唯她这个枕边人才知道,权力巅峰自由自在的只有昏君,想要当一个好君主,是要比所有人都忙,都仔细,都殚精竭虑的。
不过今天晚上,她知道了,这件事在皇上那里并不是秘密,所有一切他都清楚,只是没告诉她。
她没有生气,只要不是坏消息,她就放了心,夫妻再亲密,也不需要知道对方所有的秘密,尤其是一些带着伤痛的过往……硬逼他揭开,她其实是心疼的。
她眸底湛亮,看着尤太贵妃:“你并不是所做一切都为了三皇子,你是为了你自己。”
“他不过是你用来夺权的工具,目前唯一一个可用,趁手,培养起来回馈无穷的工具,你不是心疼他,你只是想要一个更光辉的未来,你想要至高无上的位置,你想要更多的权欲和野心,为了这件事,任何人,都可以是你的垫脚石。”
进宫不足半年,权欲野心,越皇后已然比所有人看的都透。
“皇上言及长公主,提及幼年之事,这么多过往,都不能让你明白,真正教养孩子,是怎样的么?”
她杏眸盛着月光,温柔皎皎:“我姓越,在场有些人可知道,早年越叶两家交好,我同叶大人姐弟常在一起玩,叶大人什么样子,我也是见过的,他的脾性,对孩子如何,我也略知一二。”
“阿芍和阿汀姐弟年纪相差很多,经常是姐姐带着弟弟出去玩,去别人家做客或小宴,去亲戚家走动,去通家之好玩耍,偶尔也会小住一两日,每每姐弟二人出门,叶大人一定会亲眼看着他们上车离开,算着他们回来的时间,亲自出门买好吃的,就为他们回家能吃上最喜欢的一口。”
“叶大人不擅手工,可有两件事,他做的非常好。一是姑娘家踢玩的毽子,因为阿芍喜欢,玩的好,常不离身,却又烦恼买来的总是坏的太快,下人们做的不是不好看,就是重量不对,总不合她心意,她只随口抱怨了两句,就被叶大人记住了,自那以后,手帕交们在一起玩时,阿芍的毽子总是最好看,最鲜亮,重量也最合适,玩的最舒服的。”
“阿芍大概自己也不记得,什么时候开始,她不再抱怨毽子不好用,沉浸在这个游戏里,一玩就是好些年,直到她出嫁,给我写了封长长的信,说嫁人之后的很多不习惯里,最大的烦恼竟然是这个。她发现别人擅长的东西,比如琴棋书画,都会知道哪样好,那样次,哪样是架子好看,实则内里不然,哪种怎么保养,怎么用的久,她却发现自己玩了这么多年毽子,除了会观赏,细品好不好看,拿到手上就知重量对不对,耐不耐用,却不知上面的羽毛要怎么选取,达到这样漂亮的观赏程度需要付出怎样的代价,怎么扎才能用的久,日常要注意什么……那张信纸上,有很多干了的泪痕,阿芍并没有抱怨婚后生活,她只是想家了,只是明白了,父亲为她做了多少。”
“阿汀也是,小时候虽娇气,也和所有的男孩子一样,喜欢玩耍小剑,木头磨造的那种,也就一臂长,他经常拿小木剑劈着玩,但每回都会被我欺负……”
越皇后笑了下,似乎很怀念当年:“小孩子玩闹,都是为了开心,手轻手重的,一般都不会受伤,但小木剑碰撞的多了,是会磨损,生毛刺的,不好看,也不好握。”
“阿汀小时候养的娇,很要样子,喜欢漂亮的东西,小木剑磨损一点就不开心,又不能扔,因为太浪费,叶大人便又悄悄捡了这活计,在那以后,阿汀玩的所有小木剑,都是他亲自打磨,甚至亲自劈砍做的。阿汀并不知道每晚他睡着后,他的小木剑是会被人拿走保养的,还以为终于得到了一把不会坏的‘宝剑’,日日宝贝的跟什么似的,有一回叶大人外出公干,半个月才归家,阿汀发现手里的宝剑坏了,生毛刺了,哭的那叫一个伤心,直到叶大人回,‘宝剑’才跟着回来了。”
“后来他渐渐长大,不再喜欢小木剑,也不再玩耍,叶大人只是收起那一箱子磨损程度不一的小木剑,遗憾手艺再不能发挥,什么都没说。”
“说起来似乎都是些小事,无关生死托付,无关家族大计,可寻常父母,给予的就是这些。他们很少将这些说出来,说出口的,大多是严厉的严肃的,不好听的话,做的这些事,却总在背后,不让孩子知道。”
“我记得那时阿芍突然对厨艺产生兴趣,想要找夫子教,但她平日作风有些……过于活泼,被人挑剔,寻不到良师,叶大人偶尔会与友人小酌,却不是喜应酬的性子,那时第一次喝醉归家,有些失态,醉话不停,每一句都是,我闺女最好。”
“阿汀因是男孩,小时候身体不好,被养的娇了些,还不爱读书,选夫子时,也被人挑剔,叶大人平日为人随和,那次却把人打出了门,鞋子都被他扔了……”
越皇后说完,看着尤太贵妃:“父母该要给的,你一样没给,父母该要教的,你一样没教,你却说,所有你做的,都是为了他?”
“本宫生了他!”
尤太贵妃眸底满是火气:“那些日常的,鸡毛蒜皮的事,你当本宫不想做么?都说了,本宫是被逼的!本宫将他送出宫,也是为了保护他,是想他好好活着!本宫为他付出了那么多心血,那么多努力,全都不算数么!你们可以跟本宫斤斤计较,可他呢,难道不应该感恩一二,护佑本宫一二!他已经长大了,不是两三岁的小孩子了!”
见她还是执迷不悔,叶白汀长长叹了口气。
“正如皇后娘娘所言,我父叶君昂,还有离世多年的长公主,他们养孩子,是温暖无私,无微不至的,如果说对我们有期待,也只是希望我们未来顺遂平安,康宁快乐,能尽情的享受人生,享受爱与被爱,他们把他们人生中觉得美好的东西都分享给我们,让我们感知和体会,让我们成爱上书屋会接受和开拓。”
“他们知道成长的阵痛有时很难熬,前方的路并不好走,他们用自己的行动再说:我走给你看,你看着学。他们用自己的人生经历告诉我们,人间并不可怕,人间值得,只要你勇敢,只要你去追逐,你就会找到属于你的那份幸福。”
“他们生我们,养我们,并不觉得我们天生亏欠了他们,要还,他们也不觉得天生亏欠了我们,要付出所有,我们只是缘分使然,有机会相伴十数,或数十年,该当好好珍惜。”
“可你在干什么?”叶白汀看着尤太贵妃,面无表情,“你只是觉得自己生了孩子,给予过东西,付出过努力,就拥有孩子的使用权,可以命令他做很多事——我生了你,养了你,该是你回报我的时候了,是么?”
尤太贵妃还想说什么,可她看到了三皇子的表情,阴鸷,冷戾,森寒……
她身在深宫,并没有怎么和三皇子见过面,满打满算,这二十四年来,仅只见过三次,一次还是他出生的时候,她以为母子血缘天生亲近,她给予了那么多,孩子应该知道感恩,为数不多的来往密信中,她也感受到了这份感激,可为什么见面时,这好像真的不一样。
这个孩子,在恨她。
叶白汀:“我平时不大喜欢把‘我为你付出了这么多’挂在嘴边的母亲,因为这话会让孩子感到负罪感,觉得亏欠,持续的久了,亲情便不再是亲情,而是交易,因为‘为你付出了这么多’,所以你得还,你不是在我的期盼和爱下长大的孩子,你只是我用来投资回报的押注筹码,到时候了,你就得给。你以为自己付出了那么多,自我感动,孩子一定都理解都知道,你在等他说一声谢谢,是么?可你又知不知道,他在等你说什么?”
尤太贵妃看向三皇子。
三皇子还是那个表情,一句话没说。
叶白汀:“他在等你说一声抱歉。为当时的抛弃,为成长过程中的缺席,为那么多那么多,别的孩子拥有,他却没有的无无数个瞬间,甚至看起来平淡无味的人间烟火。”
尤太贵妃想的没错,父母和孩子血脉相连,天生就有情感羁绊,可这些情感伴随的,是看不见的需求,或者转化成的要求,你怎么引导孩子,孩子就会变成什么样子,你给予无私的爱,孩子学会的就是无私的爱,你时时叮嘱,提醒对方不要忘了回报,孩子当然也会要求你给予更多,这个你没做到,那个你没做到,这个那个,为什么你都做不到,又凭什么要求我?
“太贵妃的母子情,对孩子的爱,”叶白汀表情微淡,“恕我直言,您最多的母爱,在我看来只有一件事,因为自己的孩子没有死,当然不能让别人死了的孩子放在自己名下,以皇子礼下葬,那具未满月的婴儿骸骨太晦气,只配和宫女兰露一起,卷在席子里,扔到郊外。”
“你这样做,也是被逼的么?尹梦秋何其可怜,一生为你操纵,她的孩子就不无辜,不可怜么?强逼着未至满月就小产,甚至没来得及睁开眼睛,看一看明亮天光,死了也不能好好入土为安,不能冠姓,不能起名,连做孤魂野鬼,都是最懵懂无知的那一个。”
这事真的有点可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