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所拥有的一切,都不过是从死去的公主手中偷来的。
如果她还活着,父亲一定会亲自教她骑射,教她书画,嘱咐宫人在她的衣上纹绣金龙。
就像太后肩头的游龙一般。
楚王苏醒时已是三日以后,他被幽禁在府邸中,在御医的竭力救治下才从鬼门关走回来。李澈的伤看着凶险,但与李渡那时的情况相比,实在不值一提。
不同的是,李渡求生的欲望极强,李澈却像是已经放弃了自己的生命。
而太后在他昏迷的三日里,已顺利地接手朝政。
他比储君表现得更加出色,也拥有更为强势的力量。
沈簌前太子党的身份让他天然地拥有大量的支持者,他身上太子党的标签打得太重,在楚王摄政讨伐异己的这些时日,早就有人试图接触太后。
同时,父兄的政治关系也使他不会对楚王的党人赶尽杀绝,迭起的宫变最终使政治环境稳定下来,太后的上位符合各势力的利益与需求,更让宫中与军中那支隐匿了二十余年的力量微妙地显露出来。
甚至在他为护卫的军将和宫人授予元从勋号的时候,也没有谁来反对。
但世人只知晓他们在雍庆元年的功绩,无人清楚这是一场持续了二十余年的漫长守护。
太后端坐于明台之上,居高临下地俯瞰群臣。
他恍若神明,模样和李纵像了十分,连举手投足都带着先皇的影子。李纵已经死了,然而他的魂魄都融入了沈簌的骨血之中。
可沈簌拥有一双更澄净的眼睛,青年的目光会让人想起和煦的春风,想起初生的朝阳,想起升平的盛世。
他言辞恳切,连落下的泪都是真挚的。
哪怕是最苛刻的礼臣,也挑不出他的半分过错。
161
太后宽容,即便是原先有过节的人,也时常大力起用。但这一切的根源,是他对朝中事务的全权把控。
沈簌独特的身份使他的视野更加广阔,他不会任人唯亲,也不会过分地猜忌。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陆袭明必遭祸端时,他偏偏被赦免了,甚至官复原职。
而沈侍郎却因事出朝,对西凉的战事胜利后,割让七州,沈符加使职,以太后长兄的尊贵身份前往西北。
制书一出,朝野瞩目。
但太后才不会去理会谄媚者与投机者的虚伪恳求,他独自一人待在祠堂里,走过漫长的廊道,来到末尾的那副画前。
那是李纵的画像。
画中的皇帝俊美,沈簌伸手抚摸他的脸庞,仿佛又回到了元贞十二年的曲江宴,那时的李纵也是用这样的温和笑容看向他钦点的探花郎。
当歌女的唱词回响于整座汴梁城时,李纵的心中在想些什么?
“我现在过得很好,就跟您曾经预想的一样,不过政务真的好繁忙,总是没空想到您。”太后轻声说道,“但是您得多想我,常来我的梦里才行。”
“清宁宫我很喜欢,您挑选的屏风恰好是我少时喜欢的一名画师画的。不过我还是更心悦福宁殿,清宁宫这么大,我一个人住好没趣。”
沈簌阖上眼眸,盘腿坐在蒲团上,絮絮叨叨地说着。就像一个小孩子,对着父亲永远有说不完的话。
“新的礼服也很合身,可惜的是那件雪狐大氅还没来得及穿,天就热了。都怪阿澈,他先前一直没有告诉我。”
说到这里他握紧了拳头,做出很生气的样子,但太后的眉眼依然是弯的。
“少年时的那些事,我也都不在意了,我现在每天都很开心,才懒得去管他们在想什么。”
“沈符太神经,我赶他走的时候他跪在地上,他说他心甘情愿被我利用、驱驰,他说他愿意为我而死。”沈簌模仿了一下兄长的严肃神情,而后继续说道:“如果我十六岁,他这样说我可能还会有些反应,但现在我都二十五岁了,他就是当场死在我面前,我也不会为他掉一滴泪。”
“那时候我恨死他了,恨不得和他至死方休。现在想想,真是好没意义,他才不值得我多看一眼。”
“而且,陆袭明的用处都比他多。”太后轻快地说道。
“哥哥的身体还是那个样子,不过御医说他现今心境很好。”沈簌叹息一声,“他险些害我永远变成小孩子,不过也帮了我一些忙,现今河朔的一些事情还要靠他许多。阿澈心眼好小,把哥哥幽禁在他曾经囚禁我的那座宫室,但他好像也没有不情愿。”
“他听不得我唤他哥哥,”太后轻笑一声,“不过我就是要这样唤他。”
“前几天我去看阿澈了,他的府邸也真是好小,我拨了内库的钱给他修房子,还送了他一些花树。”沈簌比划了一下,低声说道:“以前我也想他赶快去死,现在还是觉得他活着会更好一点,给亲王办葬礼要花好多钱……”
太后的唇角不再上扬,他揉了一下眼睛。
“我还是有些想您。”他哑声说道,“上月的时候,我去了积香寺,老道士说您的魂灯未灭。我从前是不信这些的,但是我把手指刺破,血滴在阵上的时候,阵法真的亮了起来。”
沈簌颤声说道:“金龙的龙首指向西边。”
162
雍庆元年冬天的初雪来临时,李渡旧病复发,御医整日整夜地侍奉在会宁殿。
他的病是从娘胎里带来的,心中又积累着经年的郁结,也不知是如何活了这么些年的。他性格、喜好与李纵很不相像,论起偏执却又有十成十的相似。
太后与楚王从北郊归来时,天色已经昏黑,冬至祭天的大典是一年中极重要的节日,皇帝因痼疾而无法亲往,他又没有妃嫔子嗣,太后只得令楚王暂代皇帝。
然而即便是在病中,他依然会用嫉恨的目光看向李澈。李渡厌憎幼弟更甚于时常侍奉于太后身旁的陆侍郎,于是沈簌令李澈先至偏殿候着。
太后和医官简单地交谈着,李渡做出一副西子捧心的模样,颤抖着握住沈簌的手,却被不着痕迹地甩开。
沈簌知道他胸口有旧疮,那是元贞十七年冬天他亲手留下的疤痕,但李渡从不敢主动提起,就像沈簌腹部的那道清浅痕印,都是他亏欠沈簌的。
在旧病复发时,他时常会陷入一种自虐般的快意中,有时他甚至会幻想自己死去后沈簌为自己伤心的情景,这都是他的天真幻想,沈簌只会因丧葬仪式的繁琐和花费的巨大感到厌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