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李渡一听说陆袭明与李澈都扈从,偏要一道去。沈簌当即就恼了,带着你个病秧子,要是出了事谁担待的起?
适逢太后要去会见新归朝的几位统帅,腰间佩了剑,方才一嗔怒便下意识地露出剑刃。虽然只抽出了半寸,但金属的尖锐声响显然是令皇帝愣在了原地。
沈簌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反应有些过激,俯下身轻吻了一下李渡的眉心。
“等我傍晚回来,陪你一起用膳。”
太后不擅长安抚人,但他很会给人留下期待。
沈簌也没想到居然谈了这样久,他回来清宁宫时天色已晚,更衣过后正打算去见李渡,内侍突然说有要事来报。
他停下脚步,眼看着内侍抬起头,露出那张平凡又熟悉的面孔来。
温和的目光让太后的心中生出些暖意来,画师默默地将几个月来所做的画卷铺平展开,大部分是人像,也有一些纯粹的风景。
他去了许多地方,还为沈簌带回来许多西南特有的小玩意,太后很快就上手玩了起来,将之前约好和李渡一同用膳的事完全抛在了脑后。
“不用急。”画师温声说道,他极善于揣测沈簌心中所想,“只要魂灯还亮着,就不会有事。”
太后愣了愣,他扬起唇角道:“没有急,只是半年没有见过您,有些想念。”
画师离开后,沈簌还在摆弄新得的玩具,临睡前他终于想起和李渡的约定,旋即他又想到已经这么晚,李渡肯定也睡下了,于是太后安然地入了梦。
清晨的时候,宫人来报昨夜皇帝突发胃疾,又吐了血,怕惊扰太后安眠不许人来报。
太后本还有些困倦,这下当即就清醒了过来。
倒不是以为歉疚,只是一想到皇帝不豫,他不日后的近郊游赏八成是要泡汤。
做继母真是不容易。
李渡也不知吐了多少回血,整张脸苍白到近乎泛青,半分血色都没有,冷汗浸透了他的里衣,但皇帝听说太后要来,还是强撑了换了一身衣裳。
沈簌坐在他的床边,掰开他的手指,轻轻地握住他的双手。
李渡的脸上汗涔涔的,太后用软布擦拭着他的脸颊,皇帝像是受了许多委屈,泪水无声息地没入发间。
“我等了你一夜……”李渡用气音小声地说道。
这张脸和他父亲的确是很像,只是李纵永远不会有这样柔弱的神情。
沈簌低下头,鬼使神差地吻了一下他的唇。
“我在这里。”他轻声道。
就是在这一年的七月,第一次有朝臣上奏章言及国本之事。
皇帝做储君时就常常抱恙,现今储位空悬,后宫无人,而楚王的身份特殊又没有姬妾子嗣,还是从宗室中过继最为合适。
李渡很久之前就知道自己注定要绝嗣,没人来劝谏就首肯了。
但他还是本能地警惕这新来的小孩子会夺去沈簌的目光,他太善妒,又偏要做出一副大度的面孔来。可他哪里又管得住沈簌,到头来只会弄得自己不快。
从前他就厌憎陆袭明,恐惧李澈,现在他更没法控制沈簌和他们的接触。
李渡很不成熟地想,这两人兴许和他有一样的担心。
十一月时,从众宗室子弟中脱颖而出的晋王十三子李峤入宫,他尚不足五岁,说起话来奶声奶气的,比沈簌的小侄女年纪还要小。
太后很偏爱他,有时会将他抱在膝头,教他写字。
十二月正式进行册封皇太子的大典,前两日汴梁城开始飘雪,天气有些冷,太后认真地和他又讲述了一遍仪式的流程,尽管这些陆侍郎已经和他讲过许多回了。
大典结束后沈簌牵过李峤的手,小太子很依恋他,小手紧紧地拉住他的大手。
两个人牵手走下落雪的石阶,李渡望向他们二人的亲昵身影,眼眶逐渐红了起来。
他知道沈簌还有一个更好听的、满含先辈爱意的名讳,李涑。
皇帝突然想到,如果平宁三十八年没有连串的祸事,到永熙六年天下太平时,李纵也会这样牵着李涑——他亲手册封的太子,一步步地走下石阶。
雍庆三年春正月,大赦天下。
太后挑了一天空闲的日子,到祠堂待了两个时辰,他出来时掌心里全是血,从指缝中渗出来,啪嗒啪嗒地滴落在地面上。
宫人与护卫全都愣住了。
此后的许多天沈簌的情绪都不是很好,他像是突然对世间的一切感到厌倦,旁人对他更快地意识到了这一点。但他们谁也不敢去轻易干预,生怕适得其反,又重蹈覆辙。
一日在召对结束后,沈簌忽然在殿中哭了出来。
大理寺卿冯颐反应极快,旋即转过身挡住众人的视线,示意宫人掩上殿门。他僭越地抚摸着上太后的脊背,小心地学着沈燕直的样子抱住他。
他和沈相关系一直很好,是像看自己的孩子一样在看护着沈簌。
“不可能的……”青年的哭声破碎,即便离得很近他也听不清沈簌在说什么,“魂灯怎么可能会突然灭掉……”
沈簌哭得厉害,在父亲生前信重的臣子面前全然不做伪饰,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将冯颐的肩头都濡湿。
他亡妻早逝,只有一个痴傻的独子,也不会安抚人,只能静静地抱住哭得像小孩子一样的太后。
这事过后沈簌开始逐渐地恢复正常,他将大量的时间投入到政务之中,强行令自己忘记悲伤,但他却一天一天地消瘦下来。
一切发生转机是在这年的三月。
沈簌和李渡闹了脾气,他烦闷得厉害,安排了人护卫就离开了宫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