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办法,父母都有自己的工作和理想,我们做孩子的也得多包容理解。
快到十一点时,突然有人敲了敲我的房门。
爸爸穿着他莫兰迪灰的丝绸睡衣走进我的卧室。
我把书本倒扣在胸上等他开口,他像每个公益广告里演得那样,坐到我的床尾,关切地看向我,用低沉的声音和蔼地问:“学校还适应?真的不用出国?”
我内敛地笑了一下:“挺好的,不用出国。”
爸爸可能觉得,依靠自己的财力,能给我提供更好的教育资源。但我已提过,我是个脆弱得堪比室内盆栽的人,对新环境的适应能力很差。
如果让我出国,我会为一些普通的生活场景忧愁。比如一个人去陌生的大超市把所有日用品都买全,还得结账、等车、拎着大包小包回家;比如如果晚上水管爆了要怎么办,是要大半夜崩溃地找维修电话吗?又比如在全是各色人种,熙熙攘攘的食堂,要一个人对着窗口说我要这个这个这个,我会觉得很有压力。毕竟我是一个连网红奶茶店都不敢一个人打卡的人。
这些在普通人看来琐碎的事情,件件都能是我心中的大山。
爸爸被第二次拒绝,也没生气,只是点点头让我早点睡就走了。
第二天,也就是国庆节当日,爸爸带着妈妈和我去了黄浦江畔。
窗外是白天的江水和游人,包间里我局促地坐在位子上,而服务员正半跪着给我剪蟹腿和蟹钳。红澄澄的蟹被肢解成蟹壳,躯干和腿,蟹壳翻着朝上,露出油汪汪的蟹黄。蟹钳被剪开,里面是富有纹理的白色蟹肉,我已经闻到香味。
爸爸看我不动,边吃边说:“筱筱,吃啊。”
我点点头。可是旁边那个半跪着盘着发穿着旗袍的女孩,还带着口罩在替我剥壳卸腿。我有些坐立难安,我何以配得上这种服务,为什么要发明这种服务啊。
好在爸爸和妈妈开始聊天,我微微侧过头,对把最后一个蟹腿放在我盘子里的姐姐说:“谢谢。”
她口罩上的那双眼睛睫毛很卷翘,眉眼弯了弯,说:“您慢用。”
我想她对我的客气可能也是工作需要,我有一些愧疚。
吃完饭,爸爸又带着我俩去了江边,一辆游艇在等我们。我又顶着众目睽睽的眼光登上去。
我听到身后有人问门票在哪里买,安保人员礼貌地说这艘船是私人使用的,我便又听到很响的一声啧。
江边的建筑逐渐远去,偶有落地平台上的游人在朝这里看。我的耳朵还有点发烫,装作若无其事,突然想到自己曾经也是注视的一员。
在我马上就要读小学的夏天——当时我还和爸妈住在大院的一楼。一个普通的星期六,爸爸把我和妈妈带到了正大广场。我不敢踩上扶手电梯,是被妈妈抱上去的。我们在楼上的必胜客吃了我人生第一顿西餐,餐厅的落地窗对着黄浦江畔,空调开得很凉,我坐在爸妈的对面荡着腿看玻璃外明丽的天空,听到妈妈点单时小声说:“好贵啊。”感觉蓝天比江水离我更近。
饭后爸爸带着我和妈妈在商场里逛了一圈,爸爸买了件衬衫,妈妈买了一条粉红色的连衣裙。等到夜晚气温降低,我们又去了外面的滨江大道。我永远记得那个时刻。
爸爸搂着妈妈,指着粼粼江水对面华灯初上的建筑群:“总有一天那里有我的位置。”妈妈幸福地依偎在爸爸怀里,什么也没说,只是很深地点了点头。
当时的我仰望着他们若鸳鸯交颈的背影,觉得自己很渺小,心想怎么不带我一个呀?于是我费力抱住妈妈的腰胯,任凭夏末的晚风吹拂在脸上。
带着记忆的风扑面而来,此后我们三人聚少离多,起初是我和妈妈等爸爸,然后是我等爸爸妈妈。后来也不再讲等待一说,因为即使过年时也常常只有妈妈会在家,分离才是常态。
我站在甲板上,听到木板触碰皮鞋跟的踢他声,爸爸走到我旁边,递给我一瓶苏打水。
这个场景很新颖,让我不太适应,爸爸从来没有这样过,他一直是向前看的、向上看的,偶有目光的余晖会落在我身上。
他现在全然地注视着我,然后移开目光,依靠着栏杆。
脚下传来江水被机械破开的水声,他在这样的背景音里和我说:“筱筱,爸爸心里,是很有妈妈和你的。”
我抿了下唇,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好,爸爸是在愧疚吗?
“你小时候,我们来吃饭,看看江景,都是很奢侈的一件事。”他说,“现在我们是风景里的人。你看,岸上的人都在看我们。”
半晌,我只是像十年前的妈妈那样,很深地点了点头。
十年,占了我人生的六成以上,十年里爸爸履行了他那一夜晚的承诺,小学时我们搬进了有花园和健身器材的小区,爸爸不用再睡觉打地铺。
小学毕业以后我们就住上了现在的别墅。当然,爸爸也越来越忙,从我小学开始就经常夜不能归,长期出差。到了初中后,妈妈的装扮也逐渐变得时尚,人也忙碌起来。
于是心里还在大院那个下雨天掉墙皮的屋的人,就只剩了我一个。
作者有话说:
今儿没有魏丞禹
第5章 阿房宫赋
国庆七天爸妈都在家,七天里,爸爸偶尔会在书房办公。我看手机,妈妈则在网上更新了在家做瑜伽的照片,有一千五百四十三个赞,两百三十一条评论。五号的晚上我甚至吃到了妈妈烧的一桌菜,四喜烤麸仍是烧的过甜,但我很爱吃。
后来我才想明白——这个想通的瞬间好像是以后,好像是很久以后,但都不重要。我明白了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一个国庆节,为什么岑志勇会吃饭时问我要不要出国,夜里又来问一遍,又要在十月一号这一天把我们带到黄浦江吃大闸蟹看江景,和我说那些话。
这个国庆他对故人做多年缺位的补偿,实际是安抚自己已经尽了职,我们的回应如何他是不在意的。他说服了自己心中有妻和子,然后他要闭眼跺脚又睁开,奔赴新的爱情。
他已经功成名就了。他有事业,金钱,有豪车,有市中心的小别墅。
他要新的乐子。要年轻的身体,漂亮的女孩,一段新鲜的罗曼蒂克的情感。
他要老房子着火,要玩廊桥遗梦,而且拒绝只是遗梦。
八号出门前,爸妈都还在家里,虽然只是在卧室睡觉,没有露面,但有效减轻了我迎接上学的痛苦。
到了教室,魏丞禹居然已经坐着了,在闷头补作业——非常难得,平常他都是踩着点到校的,想必他也是度过了一个快乐的国庆。
他看到我来,从包里拿出一个纸信封递给我,里面是运动会向我借的一千块钱。
我熟稔地把钱装进钱包,开始把作业拿出来准备交到第一排,听见他问:“岑筱,你数学卷能借我看一下吗?”
借这个行为本身当然是可以的,但是我自己这个国庆过得三心二意,正确率恐怕不尽如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