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气候过于湿润,令此地雨水充沛,晨间草叶露水淋淋,行走间都会沾湿裤脚,天寒露水便易成冰。
今日一早,穆轲拎着篮子独自出门,不慎踩到冰面滑倒。那一跤跌得不轻,他扑倒在地上,因疼痛与寒冷而僵硬的身体动弹不得。想要呼救,五脏六腑像是在体内凝结成了冰坨,堵在胸口几乎喘不上气来。
他奋力尝试呼叫,却只能听见气流从喉咙里穿过发出的“嗬嗬”声。
屋内穆青枳听见外边的动静,开门前去查看,就见穆柯倒在地上,拐杖摔到了一边,当即心急如焚,跑上前去搀扶。
老人沉重迟缓的身体无法自己施力支撑,似乎比平日重了许多。穆青枳艰难地将爷爷从地上扶起,但穆柯仅仅是能坐在地上,想要站起身,尝试几次都失败了。
每动一下,他那条仅剩的腿都疼痛不已,方才怕是摔到了骨头。
班贺让穆青枳让开些,陆旋搭了把手,两人一起将穆轲送回屋里。
那间小屋阴冷潮湿,没有丁点儿暖气,炉膛黑洞洞一片,应该堆放柴禾的地方仅放着几根长短不齐的枝条。
没有火,一杯能暖身的热茶也没有,还是阿毛从对面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姜茶。
穆青枳局促不安地靠站在墙边,本就不大的屋子挤进另外三个人,他们动起来,自己做什么动作都像是碍事。
摸到穆轲身上薄薄的被子,根本无法御寒,班贺将另一张床上的也盖上来,看起来聊胜于无。
班贺回到住处抱来厚被褥,阿毛跟在他身边,手里拿着一件棉衣。
“这有件厚实的衣裳,你爷爷身体不好,要注意保暖。”班贺将被子盖在穆轲身上,温声对穆青枳道。
穆青枳哑了一般不知道开口说话,忙不迭接过棉衣,叠了叠,抱在怀里。
饮下半杯姜茶,身体由内至外暖和了些,穆柯渐渐缓过来。他本就不善言辞,面对来自于提防抗拒对象提供的援助,低着头,半天才憋出一句:“这次,谢谢你们了。”
听爷爷声音如常,穆青枳心口的大石放下,悄悄掉着眼泪:“多谢恩公。”
“举手之劳。我们不过是常人,能做的事情有限,帮不了你们什么大忙。”班贺站在床边,“前辈身体可有什么不适,需不需要叫大夫?”
陆旋道:“我去叫大夫来,诊费、药费前辈不用担心。”
班贺摇头:“让阿毛去吧,你不是还要回将军府,岂不是耽误你的时间?”
将军府三个字落入穆轲耳中,他面色微变,忙说道:“不用请大夫了,只是跌了一跤,不要误了你们的正事。”
陆旋深深看了班贺一眼:“我走了。”说完,转身向外走去。
班贺后知后觉地从那眼神里会出什么,抬脚跟了上去:“等等,我和你一起走。”
被独自留下的阿毛不想继续待在这阴冷的屋子里,跑到门外:“师兄,我呢?”
“你照看一下老前辈,我们很快会回来。”班贺挥了挥手,加快步伐靠近陆旋。
听见身后脚步声,陆旋放慢脚步,克制了回头的动作。
“你要去哪儿?”班贺与陆旋并肩,明知故问。
陆旋语气平淡:“回将军府。”
“可能要耽误你一些时间了,能不能,请你陪我去找大夫?”班贺说,“上回我受伤就是你去请的大夫,路比我熟,这回顺便带我认认路。”
“嗯?”班贺翘起手指,在他手臂侧面轻轻弹了一下。
陆旋侧头看他,半晌哑口无言,这个人怎么……怎么这样!
巷外,一人头戴斗笠,似乎经过长途跋涉,他站在分岔道路口探头探脑,四下张望,似乎是迷失了方向。
见有人经过,斗笠之下传出声音:“请问……不用问了,找的就是你!”那人伸出手来,一把抓住班贺手腕。
班贺拦下想出手的陆旋,那声音听着耳熟,摘下斗笠露出的面孔,更是眼熟。
一身布衣长衫打扮,像个走方郎中的,不是吕仲良是谁?
班贺不疾不徐把手抽出来:“吕大夫,我们着急去请大夫,有话稍后再叙,还请您在这儿等等。”
闻言,吕仲良点头:“对,救人要紧。走,我随你们去。”
班贺站着不动,笑道:“不劳吕大夫操心了,我们另请良医。”
吕仲良微愣,像是听到不可理喻的话:“另请?有我在,你们还另请什么大夫?”
陆旋忆起他当初狮子大张口的模样,乍然开口问道:“吕大夫,您那缓解疼痛的药酒里,是不是有一味火麻花,一味曼陀罗花?”
“……啊。”吕仲良好一会儿反应过来,“你怎么知道,看了医书,准备自个儿去当大夫啦?”
班贺受伤之时,那位老大夫吴守道也带来一壶药酒,陆旋觉得味道熟悉,事后浅尝过一口,与他玉成县喝到的味道如出一辙。
吕仲良张口就要二两,而吴守道不过要了三十文。
“火麻花、曼陀罗是谁都能用的,为医者都知道它们的功效,药酒里还有其他独家药方。这么便宜,你们怕不是遇到以次充好的骗子了。”
身为太医院同知的威严受到了挑衅,吕仲良包袱也不肯放下,非得跟他们去见见所谓的良医是何许人。
叙州城内有三家医馆,离班贺住处最近的就是济善堂。
济善堂大门敞开,馆内只有一人,正在忙碌。
吴守道坐在椅子上,脚下踩着生铁制成的碾槽,左手抓着一包药材,分数次投入船型碾槽中,全神贯注。
随着腿部用力,沉重的碾轮便前后滚动,药材被切得细碎。
三人进入馆内,班贺朗声道:“吴大夫,邻家老爷子不慎摔倒,怕伤到了骨头,请您随我去看看。”
吴守道循声抬起头来,待看清他的样貌,吕仲良面色一整,当即跪下行了个大礼:“恩师!”
吴守道仔细看了看,认出他来,仰头呵呵一笑:“是仲良啊。你不是……在京城当了御医,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吕仲良汗颜,站起身:“此事说来话长,弟子也没想到,能在此见到恩师。”
吕仲良幼时便拜在一位杏林高手门下,习得医术,更在恩师引荐之下,入京参加了太医院选拔。
当年吕仲良入职太医院,本想将老恩师也接入京中,没想到老恩师拒绝了他,此后虽年年上门恭请,接连三年都被回绝了。之后恩师离乡成了一名游医,难觅行踪,没想到他竟然待在这等偏远的城里。
多年未见,吴守道却处之泰然,态度不见生疏。他放下手里的药材,双脚落地站起身,自然而然地吩咐:“你来得正好,这些药材需得碾碎了,我随他们去一趟,你留在这儿继续碾药。”
“是。”吕仲良毕恭毕敬,低头等吴守道从跟前走过,自觉代替他坐在那个位置上,双脚踩上碾轮两侧的把手。
成为太医多年,这样的事久未经手,都有底下人处理得妥当,吕仲良的动作开始还有些生疏。
班贺面上带着看热闹的稀奇,自打认识吕大夫那天起,就从未见过他如此谦卑拘谨的模样。
吴守道拿上药箱,笑呵呵道:“咱们走吧。”
那三人离开,小医馆里只有生铁与切碎的药材摩擦的声音沙沙作响。吕仲良一声叹息,他竟一时间拿不准,这地方来得到底对不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