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小时后,他拖着疲惫的身体,把自己塞进了被窝。
这一晚,谢竹睡得不太沉。
他做了许多梦。
有些梦是这两三年里反复梦到过的。
比如,他梦到大二那年他穿着女装,在酒吧外头和还在找酒店的爸爸妈妈迎面撞上。
他爸妈震惊错愕的表情让他对当下那样的自己心生羞耻与难堪,那种心情几乎令他不敢与两人对视。
他梦到那之后整整半年,只要他回家,他们之间不是冷战,便是争吵,可不回家,他妈妈又会哭着打电话给他,让他回去,这一切就像是一个没有尽头的圆,令人感到绝望无力。
他还梦到那寻常的一天,他又一次和爸爸吵完架,在客厅掉着眼泪,终于开始思考,自己是不是该妥协,为了生他养他的父母,有些事情,他是不是该退让一步呢。
说到底,他永远不可能和心中那个人在一起,就这样假装成正常人,一个人过一辈子,也不是不可以。
可就在他这个念头产生出来的瞬间,他妈妈哭着从房间里冲了出来,抱住他,说好了,好了,不吵了,就这样吧。
这道裂痕,在他下定决心伸出手之前,他父母流着泪,先一步将其抹去了。
那一刻,谢竹睁大了眼,温热的液体涌了上来。
这是很难跨越出去的一步——对于任何一个正常人来说都是如此。
可他年近五十的父母终究是为了他,努力跨了出去。
他们彼此血脉相连,他是父母身上掉下来的肉,外面的世界也许会抛弃那极少数的特殊个体,但他们身为父母,却终究不会。
他们爱他,也想要保护他。
如果劝他回归“正常人”会伤害他,使他崩溃,那么这一步,就由他们来咬咬牙走。
从此以后,不会再为他的性向问题,发生任何争吵。
他们会永远在他身边。
……
谢竹真的很爱他们。
他的父母是很寻常的一对父母,同时他们也是很不寻常的一对父母。
一些打破了传统理念的东西,有时候真的不到打碎一个人内心世界的地步,就塞不进去他们的认知里。
这个社会还没有那么开明,谢竹也不想强逼父母接受什么,他们为了养育他长大已经耗费了太多的精力,他不想给他们再增添这样的麻烦。
然而事实是,他们只用了半年时间就理解了他,包容了他,这甚至在众多最终与父母和解的同性恋人群中,都是非常快的速度。
谢竹觉得自己其实很幸运。
他爱自己的爸爸妈妈,也对他们很感恩,他曾经甚至想过,未来也许他并不会去找什么男朋友。
但这辈子,他们一家人能这样永远在一起,也就够了。
于是,梦中的谢竹也挣扎了起来。
一切停在这里就可以了。
没必要再往下去——不要再往下去了。
谢竹拼命哀求着,他就像是在追逐着一只注定要往远方飞去的小鸟,一边努力地奔跑,一边伸出手想要去挽留。
梦中的四周是一片白茫茫的雪地,他害怕自己最终什么都留不下,被孤零零遗留在这荒芜的世界里。
所幸——
所幸,梦中,他竟真的留住了那只小鸟。
他惊喜地将小鸟捧在了掌心,于是画面也再一次展开。
他还在这个家里。
他爸爸戴着老花眼镜坐在沙发上看报纸,见他睡眼惺忪地出来了,皱眉嘟哝了句,睡得越来越迟,再睡可以直接吃晚饭啦。
谢竹偷笑着,他妈妈从厨房里出来,好笑地问,今天想吃面条还是炒饭?
谢竹说,吃面条吧,辛苦妈妈!对了,今天是不是有人要来做客?等会儿下午我来帮你打下手呀。
妈妈掩唇笑着,说,行行行。
至于是什么人要来做客呢?
谢竹一边刷着牙,一边却想不起来了。
直到这忙碌的一个下午过去,门铃终于响起。
他踢踏着拖鞋跑去开门,站在门外的英俊男人双手插着衣兜,勾唇笑着看他。
男人打量谢竹一番,意味深长地笑,第一次看你穿围裙,怎么以前不穿穿看呢?
谢竹红了脸,小声道,我爸妈在里头呢,别乱说话。
他妈妈后脚从厨房里走出来,热情地说,小戚快进来呀,别在门外站着。
戚澜便收敛起那一身吊儿郎当,笑着道,阿姨好,叔叔好。
他换了鞋,走进屋内,牵起谢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