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弟子闻声看去,却突然倒抽了一大口凉气。
楚兰因赤着双足,方才衣摆宽长看不真切。此时凑得近了,就会发现他的双足竟是不能沾地,足底与地面隔出了一段距离。
他原本可以飘着走,迈步的动作完全是做做样子给人看的。
“……剑灵。”有弟子喃喃道。
直到此刻,他们才切身感觉到,眼前的楚长老真的不是人。
非我族类,天道而不容。
不允踏足太徽土地,不可识文断字,不能背约违誓,更不许杀人戮命。
只有被剑主拿在手里时,它们才能在人间的夹缝里有一隙立足之地。
楚兰因衣袍未干,走过处水珠滴滴答答,拖出一条长长的水痕。
他捏不了净身诀,一切属于修士的法诀也都捏不出来,仅能依靠符咒催动。
不久前他暗中偷换徐枚的引爆符,就是依靠谢苍山留下的移形换影符。
可符篆终有耗尽的一天。
楚兰因一步一步,走到几百张草席的正中。
宗门前辈们在阴坑中失踪后,天阙宗带门生们打上凌华宗,护山大阵被宗门叛徒从内部损坏,守宗战役持续了足有三天。
躺在这里的修士,都是同道们在奔赴战场前,千万嘱咐,托以重任的人。
他们是被留下来的人。
“楚长老?”弟子们不解其意,低声问师姐道:“楚长老要做什么?”
而后者眼底迸发出了无限的光彩,仿佛溺水之人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
“他方才说……”
死无全尸也不是不能找回,何况死有全尸呢。
铃铛声止息,楚兰因站定住,抬起手,将束发的木枝抽了出来。
乌黑的长发完全披散,发尾潮湿,几缕蜿蜒着粘在脖颈中,如在白瓷上以工笔描线。
楚兰因低下头,看见手心里枕着的木枝。
这木枝其貌不扬,粗糙地像是随手从路边的一棵树上折下。
可若是仔细地瞧,便能发现枝干中流淌的灵气。
剑灵眼中的世界和人族大不相同,所以在楚兰因眼里,这树枝堪称瑰丽。
万年大椿独木成林,取主杆主枝,可造化傀儡,活灵活现,宛如真人。
木傀可以替他做许多剑灵做不到的事。
楚兰因将木枝刺入掌中,横划出一道深痕,却没有血流出。
伤口里溢散出了点点灵光,似腐草化萤,绕着长枝飞舞。
长枝脱手,悬浮在半空,光华流转,熠熠生辉。
楚兰因吟诵咒文,言辞起伏,用磨砂般的嗓子颂来,像是在唱一首呕哑的歌。
“天徽载道,日月合分;引南椿华,诸友归魂;冠身掌梦,君为大祝;舍我忧愁,聊慰我心……”
这是谢苍山一字一句教给他启用傀儡的咒文。
他不识字,听到的东西也与常人不同,要教剑灵背会一首长诗,比教盲人识路还要难。
这是最后的大椿枝。
用掉了,谢苍山留在世上的东西就又少了一样。
楚兰因双目一凝,扬声道:“君来!”
那木枝被笼罩在一片金光中,随着他的吟歌,光晕逐渐拉长,有了人族的身型轮廓。
伟岸的双肩,修长的手脚,宽阔的胸膛……
召唤耗损灵力巨大,楚兰因内府灵源枯竭,眼前蒙上了一层雾。
他的瞳色在慢慢变浅,面颊愈发苍白,眼尾却浮起一抹病态的嫣红。
在金光散尽的一瞬间,楚兰因双膝一软。
一旁的凌华宗弟子们连声惊呼,就要冲上前去扶他。
可是有人比他们更快。
大椿木枝造的傀儡动了,手臂一伸,一把搀住了正在脱力下滑的楚兰因。
“卧了个大槽……”
眼尖的凌华宗弟子低声道:“那人,怎么那么像剑谱插图里的谢剑尊?!”
从他们的角度看去,那木头变的男子一丝不·挂,就那样把他们的楚长老抱在了怀里!
“道友,快穿件衣裳吧!”
女弟子蒙着眼,将衣袍甩向那高大的木傀。
木傀速度迅猛,动作熟练,扶着楚兰因的中途,还能换手套袖子系腰带。
等到衣衫齐整,又双臂一合,让兰因剑灵靠在了他的肩头。
“这话说的,倒是挺时髦……”
木傀似乎低低叹了一声。
楚兰因下意识扒住这傀木人的手臂,想让自己重新站稳。
剑灵不喜欢横躺着。
一把剑会想要永远伫立,永远挺直。
木傀收紧手臂,二人衣衫皆是单薄,紧贴时,便能清晰感觉到怀中身躯的冰凉僵硬。
比木头还要冷,仿佛拥着一段玄冰铁骨。
“睡一会儿吧,兰因。”木傀低浑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气息微沉,却卷着温热的吐息。
楚兰因神思涣散,心中隐约觉得,这次的傀儡好像有些太过灵光了。
但不知为何,他并不觉得反感。
木傀手捏法诀,衣袍无风自动。
自他口中,吟出了一首冗长晦涩的引魂文。
灵气于四野涌动,汇聚在凌华宗内,招引着修士的神魂。
一条条淡薄的身影逐渐出现在了半空。
“是苏长老!”
“普洱师兄,师兄!”
弟子们喜极而泣,连连呼喊着亡者的名姓。
虚弱的游魂似乎被喊声唤醒,缓缓下沉,与草席中自己的身体融合。
“咳!”挺尸的李普洱突然一个挺身,灵气入喉,一把揭开盖在脸上的席子。
他猛地坐起来,看着围在身旁的师弟师妹们,也是泪流满面。
而那酷似谢剑尊的木傀完成引魂后,拥着兰因剑灵,举目四望。
传灯堂前,遍地的乱瓦灰泥。
他目光深邃,仿佛萧萧秋意,染透苍茫的高山静水。
作者有话要说:
谢剑尊:卡bug上小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