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迷津
纸人阵的效果不怎样, 但对方留的法器确实是好东西。
众人只觉眼前炸开一捧白光,再睁眼时,已不在原地。
*
楚兰因听见了风的灵音。
他举目四望, 视野内白茫茫一片。
风雪大作,天色昏沉。
重叠起伏的山峦沉于夜幕后, 于惨白的乱雪中,透出几分死气。
这里是龙骨雪山。
一回生二回熟, 既然他眼前分得清黑白形状, 此境便是由灵力幻象构成。
可这回,又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同。
他叹息一声, 袖起手, 在四周随机飘了一阵。
收获颇丰, 成功吓出了一个小普洱。
李普洱刚把自己的脑袋从雪地里刨出来, 正扒拉脸上的雪沫。
天晓得他为什么会以一个四仰八叉的姿势落地。
吃了一肚子的雪不说,好不容易从雪里挖出自个,抬眼便见大雪中飘飘荡荡飘过来一道白影。
他当即大喝一声:“来者何人!”
“非人矣。”楚兰因道。
——好家伙,不是人你还如此坦率!
李普洱心中暗道不好, 试过体内灵力后, 立剑向前,徐徐退后, 同时在时刻留心着周遭变化。
对方的一举一动皆看在楚兰因眼中,
他瞧得出, 李普洱的灵力被封了。
一层霜色的光拢在他的身体周围, 像是一个罩子,令法诀招数皆不可施展。
楚兰因不会法诀, 但他也感知到自己的剑体上也有这么个罩子, 使灵力难以外放, 只能在内运转。
体验多了,也就见怪不怪,发生什么也不稀奇。
但剑灵还是非常欣慰的,心想小普洱经过这几番历练,确实沉稳许多。
即便灵力全失,此时他的灵线也并未打结,灵息亦未紊乱,比从前大有精进。
然后他便见这少年反身一个扎猛子,以头入雪,倒栽葱式地遁入了厚厚的雪中。
楚兰因:“……”
合着凌华的遁地术就练出了这个玩意儿?
遁地用头先遁,铁头功不过尔尔!
他默默收回方才夸奖李普洱的话,向前飘了几步,一手把在雪里疯狂前刨的李普洱薅出来,夹住他的剑,道:“是我。”
“楚长老?”
李普洱一惊,大雪大风内声音都听不清,全靠扯了嗓子喊。
楚兰因把他放下来,却见这小子眨眨眼,大声问道:“楚长老!我看不出是不是你,这是个幻阵,如果有人假冒你,我也认不出来——可是我还想试一试,您能回答我三个问题吗?”
这下楚兰因倒是真觉得他长进了。
因在李普洱问出这句话时,他背在身后的手上正攥了一雪,如果一旦发现对方答的不对劲,便会立即撒出,来个出其不意。
这赌的是一个机会,如若双方实力真的悬差太大,李普洱做什么也无济于事。
可若还有一搏之力,这大雪就是天然的掩护。
恶劣环境本就对修士的感知有损,或者对方与自己一样也失了灵力,只要拉开了距离,便是有一线逃脱的希望。
楚兰因道:“你问。”
“楚长老平日里叫我什么?”
“小普洱,小点心。”
“我考核阵术会不会挂?”
“虽然说不会你能高兴点儿,但我就昧良心了,以你目前这水平,真的是必挂无疑。”
李普洱得到这答案,勉强信他,犹豫一阵,再道:“那,木道友是你什么?”
这个问题,就真的很微妙了。
楚兰因尝试换位思考了一下,觉得在李普洱心中,自己应该会回答——“儿子”。
难得的剑灵在心中默默了一阵。
楚兰因答:“是我儿。”
心里却极很郁闷,这个瓜娃子,老子头一回说谎,就交代在他这里了!
“怎么可能!”结果李普洱厉声反驳道:“分明是至交好友!”
“我特么——”
什么时候你就变了!
“看我大招!”
“等——”
楚兰因竟一声被他驳的接不上话,紧接着,扑面就是一捧雪。
“……噗。”吐雪中。
楚兰因抹了把脸,差点就想冲上去捶这娃子的脑壳。
总之,最后,剑灵废了一番功夫,才让李普洱相信自己真的是楚长老。
具体操作就是利用灵线,让他回忆了一下他们共同的经历。
其中李普洱中招三生有法梦幻盘,穿裙子嘤嘤那段,他给李小道友来了个循环滚动三百六十度识海内立体播放,这才证明了自己的身份。
再之后就是找其他人。
结果一个没找着,就他们两个还险些走散了。
雪实在太大,一直傻站在这里也不是个办法,还不如先找个地方避一避。
“楚长老,这里是什么地方,我们是中幻术了吗?”李普洱单臂挡风,喊道。
他撑不出灵屏,也没有楚兰因飘的自在,每走出一步,小腿肚子都深深陷进雪地里。
“是爻镜,这术后来被当禁术了,你不知道也正常。”
“怎么这么耳熟……”
李普洱呐呐道。
“放弃吧小普洱,你的阵术来不及了,放开耍吧——”
楚兰因感慨了一声:“还有,以后还是别对着我背书,就背了那一段,三个阵都出了,你要是背什么毁天灭地的大法诀,不得坑死我。”
但他还是解释道:“爻镜,特点就是灵力构世,比起心魔阵更加灵活,卜算为主,可以叠用很多东西,比如我们的灵力,必然是用了其他法器镇压。”
“还有这种能压住修为灵力的法器?”李普洱心中一沉:“那不是专克修士,为我们极为不利啊!”
楚兰因颔首:“是,这种东西在太徽没有,并不代表其他境界没有啊,所以凌华宗才会有不用灵力练剑阵的传统。”
他不想说话了,一张嘴就被灌了满口风,雪大风大到他飘的都不是很稳,于是飞快道:“前面有个山洞,去避避。”
一人一灵费了一番功夫才到山洞前。
李普洱先行进去,他眼里不差,立即发现这山洞中已经躲了一个人。
此人坐在暗处,头戴斗笠,这么冷的天,身上竟是只一身灰褐色的单衣,另有一件蓑衣放在手边。
看身形与坐姿,该是个三四十的男子,怀里抱了一把铁剑,嘴里咬了根短木枝。
逐渐融化的雪从单衣上滴下,在他坐的地上积化成了一滩,愈发使他更有了几分江湖落魄。
而李普洱一入洞中,便闻到了若有若无的血腥味儿,正是从那人身上散出。
见了他们,这人也无动静,依然以斗笠遮住面容。
这天寒地冻的,他也并未升篝火,只是抱臂靠着洞壁,如果不是胸口起伏,还真容易被当成一具尸首。
“这位大哥,我与家师路过此地,大雪封路,不得已在此借地,还请大哥通融。”李普洱向他抱了抱拳,编了个来历。
如今他也是熟能生巧,对套用身份这种活计已是十分老练了。
眼下他们没有了灵力,与凡夫无异,不论对方是修士还是妖魔,都会忌惮于凡人的因果牵连,一般不会对他们怎样。
对方抬手一指对面,示意他们坐那儿,别靠自己这边。
李普洱便与楚兰因坐到了那边。
没有灵力,连传音都做不到,李普洱就没有敢开口,生怕对面是个修士能听的一清二楚,当他们是什么不正经宗门的魔修。
但楚兰因却率先说话了。
他对坐在对面的人道:“大哥哪里人士?”
洞外的风尖锐异常,像是有什么在外惨叫。
“甘州。”
半晌,男人声线粗糙传来。
“甘州多美酒佳酿,是个好地方。”楚兰因似乎就是在与他闲聊,李普洱察觉到不对,一时不敢插话,只在体内悄悄运起灵力,凝于双眼。
灵力被封,但不是真正消失一空,诸如探查术法等在体内运转的法诀,还是能起到作用。
李普洱定睛看去,紧接着竟是觉得心脏重重一坠。
眼前此人,竟是个已经残废了的剑修。
仅凭他粗浅的探查之术,李普洱也能感知到对方灵气低落,灵力乱七八糟。
而且还隐隐有对冲阴晦之象。
——此人竟已经走火入魔。
修士走火入魔,入的不是魔族,却会被各道所唾弃。因他们魔心横生,几乎没有理智可言,疯则杀人。
偶有清醒时,心性上也会有大变化,喜怒无常,难以捉摸。
李普洱刚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随时提防着对方突然的暴起攻击。
而楚兰因看到的东西其实比这还要多,那些灵线纠葛成的死结几乎已经没有解开的余地。
此人命不久矣。
然而他仍道:“甘州是不是有很多好玩儿的去处?雾山上的云雾一样的桃花,白雀大街的酒楼里有最好的说书先生,还有一条沁水河,年节河岸火树银花,水上飘满了愿灯,那条河流过一个镇子,镇子与一座宗门同名。”
更加浓重的血腥味从此人身上逸散出来,这是有异于魔族甜腻的气息,昭示着他杀过人,也明示了他此时状态的不稳定。
李普洱大抵猜测楚长老是在分散对方注意力,而他自己正随时准备拔剑。
但他心中一直萦绕着一种异样的感觉,从这人出现开始便盘旋不去,很古怪,却形容不出来。
但此时他不知这爻境还会整出什么幺蛾子,遂压下心中的不安。
李普洱分析,自己是铁剑,对方也是铁剑,但楚长老有兰因剑,至少能拼个不相上下。
大不了还能跑出去,外面雪那么大,一转眼的功夫就找不见人,他们与这修士无冤无仇,走火入魔的修士也没有太多理智,应当不会穷追不舍。
楚兰因似乎轻叹了一声。
他抬起眼,对那中年男人道:“那宗门叫凌华宗,你是——凌华宗的修士吗?”
凌华宗修士。
李普洱瞪圆了眼,对方居然也是凌华宗的修士?
那人的气息愈发不稳,缭乱的血腥气在洞中肆虐如刀。
“美人儿,你问的好多。”
走火入魔的剑修低低笑了一声,沙哑的嗓音不看入耳,似乎被人掐了脖子,更显出他的可怖。
忽然,这已彻底残废的剑修,随后抛了一块木牌到楚兰因手中。
他道:“美人儿,你不是人罢,听你走动时有铃响,莫不是剑灵?”
楚兰因正襟危坐,李普洱拔了剑。
但对方毫不在意,态度轻浮,道:“可惜有主了,你给我把这东西送去凌华宗,爷就不在这里对你们动粗,滚罢——”
话罢,居然一猫腰冲出了山洞。
他自己先滚了。
耳在这男人迈出洞口的一瞬间,风吹落了他的斗笠。
李普洱愣在原地。
惨白的雪光照出了他的样貌
那分明是一张……与自己有九分像的脸。
这一分的不像,只是因对方年岁已大,面有沧桑,身染腥味。
冥冥之中,李普洱识海内,仿佛炸开了一道雷!
他豁然明了,慢慢拿出了袖中的那本《阵术》,翻到他总是在第一句就卡顿那页上。
“来入太徽灵道三千,今开三百七十一类阵。其一属造类,分十六枝,一枕黄粱,爻镜,三生有法梦幻盘……此三术,三生有法梦幻盘可幻前世来生之身感,一枕黄粱可造大梦一世之福祸……”
……爻镜为十大禁术之首,或可于虚空缝隙,窥万轨未来。
爻辞卜卦,以身为镜,当见真实。
风雪完全没有变小的势头,那修士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茫茫大雪中。
天空的云层似乎比方才压的更低,颜色也变得漆黑如墨。
沉闷的雷一声接着一声,却迟迟不见有电光落下。
这是修士要承渡劫天雷的预示。
而就在此时此刻,楚兰因已经彻底明白这爻镜的阴毒之处,这也不是太徽的法器能承担的东西。
他们根本走不出这场风雪。
这是一个困局,龙骨雪山是爻镜照出的一个未来。
镜中景有界限,不论他们怎么走也走不出这座雪山,而在这里发生的任何一件事,都会与未来牵连出因果。
李普洱站在洞口前,低头看向自己的手,以及手中的铁剑。
雪拂上少年人的眉眼,他茫然地回过头,看向楚兰因,问道:“楚长老,那个人……是我?”
这是一个他已经知道答案的问题。
明知故问,却不能自欺欺人。
楚兰因的目光落向手中的木牌。
这木牌上的字他看不见,但想来也不会有其他的内容。
必然是“李普洱”三字。
灵物中不了此类术法,所以爻镜落在李普洱身上。
而这才是此施术者的目的。
少年时的李普洱死在这阵中,未来的李普洱亦不存在,爻镜碎,生灵灭。
如果楚兰因要保他,渡劫天雷对干扰者亦不会留情,第一道天雷落下时,这完全照着太徽天道照出的镜中世界的天道,也会立即要了他的命。
他唯一的活路,便是让李普洱自尽,剑灵以其神魂破开爻镜幻阵,但出去的那一刻,这魂魄也会被镜术反噬,李普洱合魂不久,不可能受得了这个。
好一个取舍困局。
宁州仙道盟中,素拂端坐雅阁,三面明镜悬浮于半空。
他手握能压制修为的法器“斫冰”,低声道:“玄雷在上,楚兰因,你如何来选?”
转而看向旁侧的两面爻镜,一面内同是乱雪纷飞,已然布阵,可另一面内,不知为何始终一片漆黑。
*
大雪中的云蓝关,战事刚歇,尸横遍野。
雪染了红,从尸下流淌出的血液尚冒着热气。
浓烈的腥甜味像是一只密不透风的布袋,死死盖住了天地,再凛冽风雪也吹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