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灵的长发湿淋淋披着,他双手被谢苍山擒住,向前倾又低着头,灵体便如一根紧绷到快要拉断的弦。
那些水珠噼啪往下落,从眼睫、从下颌、从发梢坠去。
“我没有办法了……”
这半个月来,足以让他们看清,太徽已经不会再有什么转机。
这第二回的灾年,将要毁掉这个境界。
硬生生拖了这十五日,太微天道曾经所谓偏爱的人间,也已哀鸿遍野。
大批大批的因果在天道面前凋零,祂给穿书局的答复洋洋洒洒,却不过“天命”二字。
如果在半月前,修士们皆还认为未到穷途末路之地,如今也该明白,他们从来等不来一个天命的转圜。
如果真的存在甚么冥冥之中的天命,那么它也许就是要在这一回,宣告太徽走上了终结。
还不如太仪的一息间的倾覆,太徽甚至会重走太微的老路,且会更快更不可逆。
他们没有真正的净化术法,只有三根针,和一个三百年后的荒诞的预言。
这本身就是万分矛盾。
如一辆失控的马车,谁能拉住缰绳?
谁才是这个时间点上的契机所在。
楚兰因是从人间回来的。
他只觉一团火在灵体中燃烧。
仙道盟的代盟主死在了战场上,落阳关的城门前是一望无际的灵花。
那出现在太徽史无前例的浩大的银花阵,逼上了天道法则的顶峰,招来了雷劫。
这位代盟主,仅差一步隐退。
他想余生养花弄草,却已经把自己先变成了一片花海雷泽。
曜灵找到了新一世的梨花,仍不是人胎,而是一株杜鹃,因长在宁州,便生出了一点儿灵力。
他抱盆遇到楚兰因时,询问剑灵他说了什么,其实不过是“饿啦”“渴啦”那几句的翻来覆去。
楚兰因问曜灵为何不走,曜灵轻轻抚着杜鹃的叶片,说:“他还没有开花啊。”
人总是在自欺,人最擅长自欺。
这一盆是夏鹃,六月才会开。
可他等不到六月。
太徽也等不到六月。
剑灵不止一次地想,如果冥冥之中的天命真的指向了一个方向,那未免太不公平。
谢苍山就应该当个笨蛋,他要退休,就也该去一个河清海晏的境界里退,怎么就落到了太徽,怎么就至于如此境地。
就好像他是太徽天命外的一个变数。
从神龙殉于此间的伊始,到谢苍山选择执缰勒马。
楚兰因听曜灵说,那位天道垂目者观之在寺庙里做了一个梦。
他梦到了百年后定天针的配方重新现世,也梦到太徽如泥沙垒砌的一座高塔,在一刹被邪气吞没。
而穿书局的苍生道的员工,都快要把太徽的通讯挤爆。
他们是曾经被救的人,太仪祸乱时他们十死无生,A999前辈都能带大家杀出一条生路来。
他无所不能,没理由会选择死在那个偏僻的太徽。
他既不是原住民,也没有执念。
苍生天道的顺位,怎么会有这么强的执念?
就在他们就苍生天道顺位有没有执念争执不休时并轮番轰通道时,晞山灵泉内,风过林间,青叶交影,兰因剑在灵泉边发出了低回的沉鸣。
谢苍山明晰地感觉到,剑灵的灵力在大幅度波动,遂勾手令他抬起头,见到剑灵瞳色在加深。
功德元灵盛在本源灵力上,要取出必然要调动全部的灵力。
他想通其中缘故,心中顿时难过地无以复加。
“……谢苍山。”楚兰因压了额头在谢苍山肩上,灵线剧颤,咬牙道:“你别死,你别死好不好,你带上我,你不能和那个修士一样,你如果把我留在这里,你如果敢和我解契,我就——”
灵体即便是泡在这滚烫的灵泉中,也没有生出温度。
他像是一块冰,在绝望地融化。
剑灵在这十五日里,明白了一个非常重要的道理。
不是所有的事情皆可一剑斩开。
他恨不得杀光太徽所有的生灵去避免这个既定的结局的到来,可同时又清楚地意识到,他不能这样做。
这样做没有任何的意义。
如果能以武止去一切的纷纷乱乱,世间会将简单许多,可也不算一个真正的世间。
兰因剑灵的灵线疯狂地侵入谢苍山的识海,但谢苍山并未有任何的防御,任由那凛冽的灵力涌入。
他以自身灵力缓慢地将其托住,慢慢将那纠结的灵线舒展开。
在谢苍山的故事里,那死于惊蛰日的修士将他的剑留在了人间,选择独自赴死。
但在剑灵眼中,他不能接受这个结果。
谢苍山想了想。
他低声道:“我也未必一定会死。”
“嗯?”楚兰因瓮声瓮气,“真的?”
谢苍山低下头,在因灵线纠葛逐渐变得炽热的呼吸中,缓声道:“凡是皆说不准。”
“也许我会回去,也许就留在太徽。”
他亲了一下剑灵的额头,“那我便无处不在。”
灵线纠缠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程度。
楚兰因闭着眼,伸手去环住了谢苍山。
他听不懂,也不想去看,但他却又想要去相信。
更漏滴坠,水雾如云。
谢苍山将昏睡过去的剑灵的衣裳蒸干,把他靠放在榻上,却被拽了袖子。
剑灵一改从前非要坐着睡的习惯,扒拉他躺了下来,还手脚并用地抱住。
两人的长发散在枕上,一如在灵泉中,浮于水中,密不可分。
天快亮时,谢苍山收到了来自天命天道的一条传讯,不是再一次请求他撤回穿书局,而是一句诗。
谢苍山默念了一遍后,笑了一声。
他回想自己的从前,A999似乎是在来到太徽以后,才尝试去当一个人。
无关任务,也无关算计,抛开了数据与分析,去融入这个世间。
当他路遇共执一伞的爱侣,不必去思考他们的爱恨会对剧情有多少影响,书院碰上个吹牛皮的学生,也可以只是在桌上敲一记板子,不用去想对方的光环。
而在他与不知名修士擦肩时,也不必去回避他们何时会因剧情而枉死。
抽离于这人间之外,将生死看淡。
原来风可以是风,花可以是花,不属于任何一种道具,不归于任何一条法则。
月落日升,星辰隐去,剑灵睡在枕头上,窗外的竹影在初生朝阳的照耀下,落满了素色的衣衫。
他还抓着他的一缕头发,谢苍山探身过去,用指腹揉开剑灵微微皱起的眉头。
生死从来不是一件小事。
这一回,是他自己,想去做这红尘眼中人。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回忆线最后一章√
*紫菊初生朱槿坠。月好风清,渐有中秋意。更漏乍长天似水。晏殊《蝶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