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岩要忙于凌华宗的事务,并不能时时刻刻留在这里,按楚兰因的话把晞山上用惯了的家具偷偷运了出来。
再留了几日确定楚长老尚好,还与曜灵长老联络过,让他也先安心,便不得不离开了。
宅子是谢苍山早年购下,内有法阵,原本便有几只机关偶人靠阵法驱动,在负责洒扫和采买。
它们对外只道是小公子离家出走来了这儿,又身子不好,在家中修养。
邻里仅知晓这是一户富贵人家,还来拜访过,这镇子上几乎全是凡人,修真术法与他们而言就是天边云彩。
见了楚兰因的样子,真当他是个荏弱的公子,又因长得好不端架子,邻里又送了不少汤汤水水的补品。
剑灵起初几乎不外出,整日躺着,要买什么东西皆由木傀来办。
谢苍山留下了三枝大椿木,具体用法已教给了他,可头一回他用的并不好,又因灵气尽枯,导致木傀不甚灵光,憨憨的,话也不会讲,修为也低微,还不如院子里的那些机关偶人,做什么全要明确地下指令。
这个镇子接近魔界,爀月有时会影响到此处的气候,窗外又在下雪,可明明不是冬天。
有时楚兰因靠在榻上,揣着个手炉,看见雪花成片地飘,白蒙蒙一片,会觉得自己也变成了一盆杜鹃,只知道“渴了”“饿了”这两句,其他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想去想。
木傀在他的指令下,把从晞山送来的木箱子的话本子取出,将折角按平,按厚度依次整理。
它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楚兰因更是不明白为什么要让它这样,但好像屋子里有人在做事,就不至于仅剩下雪落的声音。
在沙沙的翻书声中,楚兰因又合了眼。
他近来睡得太多,但睡觉确实是打发时间的好方法。
木傀按部就班地在把这些书中的折角复原,它不知这折角代表停顿。
是曾有一个人,因剑灵耐不住性子要换下一本听时,轻轻的一折,停于此处,等来日再续。
抚平折痕,再也不续。
不过木傀连灵智也没有生出,它只是麻木地在拿出、翻书、平折、合上。
忽然,它在一本书的夹页里,翻到了一张纸。
上头有字儿,它不认得。
没有指令,木傀不知如何处置这张意外的纸。
而楚兰因已经睡着,他下过令,不要再睡觉的时候吵醒他。
木傀呆呆地愣了一阵,把这本书塞到了袖子里,算是作冷处理。
楚兰因昏天黑地的睡,不知今夕是何夕。
等到窗外的那棵披满雪的古树已是落英缤纷,剑灵才决定出门走动。
走的不远,就在门前的街上走了个来回,又在个面摊上坐了坐,听到了些近来的动向。
仙道盟老盟主战死,权柄却并未顺利延续,几位长老心有不满,斗的血雨腥风。
终于在不久前,在老盟主钦定的素副盟主的鼎力推举下,谷生阳继位。
至于为何传到此处,是因为谷盟主上任后在太徽各地建立仙道盟分盟,要和地方官府打交道,还涉及选址和房屋搬迁,隔壁镇子挺闹心,走亲戚时就也多有说起,于是便传开了来。
还有就是甘州凌华宗开始招生,镇上几户贫苦人家的娃儿,与几个流浪儿偷跑了去,居然被选上了两个。
没选中的也安排在了凌华镇上,在凌华盘下的铺子里打下手,竟也比从前吃不饱穿不暖的时候过的要好了许多。
这么看来,小岩子真的做的不错。
楚兰因听了一阵后,又跑了会儿神。
忽而一枝糖葫芦伸到他面前,楚兰因抬起头,他认得对方的灵线,是住他隔壁的邻居的姑娘。
这姑娘喉中的灵线缺了五根,天生不会讲话,把糖葫芦往他面前递了递,比了个手势,示意他吃。
楚兰因摇了摇头,哑女眨眨眼,手指在半空划了几下,意思是:吃了就开心呀小公子。
再指指腮帮子,大概在讲自己牙疼,但糖葫芦太好看啦。
“……你看老刘家的傻姑娘。”灵音顺风传来,是对街的两个摊主在窃窃。
“啧啧,还想高攀富贵家的公子,配个那个傻大个护卫还差不多,长得也不水灵,还是个哑巴,你说——哎呦!”
摊主坐的木凳轰然崩解,结结实实摔在了地上。
楚兰因没有接她的糖葫芦,哑女似乎也听到那摊主的话,摆手在说:我没有!
她眼中仍有笑意,似乎已经不会再为这些风言风语而难过。
年前雪大那几日,她家的墙被雪压毁,是这位小公子让侍卫帮忙修好。
他是个好人,却总也不开心。
平日她一个女儿家也不方便独自去看望,今日总算在外面碰上。
她从前难过时总吃不下东西,可后来慢慢明白,命是自己的,饭还是要吃,逼自己也要吃几口。
方才她见只有侍卫在喝水吃面,小公子滴水不沾,想必是没胃口,便想吃点儿酸甜也会好受些。
剑灵明白了她的意思,但依然没有接那红串,而是抬起手,将一点灵力飘在掌心。
哑女从不知灵力为何物,当他是在变戏法,在得了点头后,伸手在那灵力上一戳,一小朵五彩的烟花就在指尖绽开。
这个小法术,是当年楚兰因不留神飘高了,把山下的小孩子吓哭后,谢苍山教给他的。
谢苍山就给那群人族幼崽变这个,小孩子太好哄,见这稀奇的把戏,转而又要跟着楚兰因跑。
后来那些跟在剑灵身后的萝卜头也各自长大,娶妻生子,又是来了一批趴在剑灵身上要看烟花的。
人类的幼崽爱撒娇还耍赖,楚兰因就一朵一朵给他们变,直到谢苍山找来。
哑女无声地在笑,握了糖葫芦,朝楚兰因挥了挥手,去学堂接小妹小弟去了。
街上熙熙攘攘,叫卖声不绝于耳。
路上有马车,有轿子,行色匆匆的青年,也有悠哉遛鸟的老翁。
这是白日,夜里的时候,这镇子没有凌华镇的火树银花,但总有人在吹埙,还唱过歌,是一只活了很多年杏花妖,神出鬼没的,斯斯文文,并不害人伤人,什么脾气,听闻似乎在等什么人。
世事即是如此,曜灵在等梨花,杏花又在等谁?匆匆而过的生灵背后,又有怎样的悲欢离合。
这没有修士的镇子,却能与一只妖物相处。杏花妖吹了许多年,被阴坑的动乱导致断一个月,镇子里的人还挺担心它。
后来再回来,楚兰因也去镇上最大的杏花树下放了一袋灵石。
谁知这妖最近竟又学会了唱歌,不过后来被骂了扰民且唱的不吉利,就不再唱了,但还是会在有月亮的夜里吹上一会儿埙。
剑灵不知那妖物吹了什么唱了什么,但那埙声很好听。
太徽幸免于难,终于重新开始运转。
楚兰因静坐了一刻,招呼了木傀回去。
很多年后,楚兰因才知道那个镇子的名字,就叫杏花镇,镇上花树随处,占尽了春意,也在他庭中几度纷纷。
只是后来又改了个名字,叫“水来镇”。
因为一场大火,险些烧去了这一镇的杏株。
火势从天而降,貌似是一个丹修的为了炼制渡劫丹,盗取龙骨雪山阳面地心的真火,结果没兜住,在杏花镇上空爆开。
火如落石砸入镇中,百姓仓皇逃窜,楚兰因冲出家门,以符纸造云雨,却浇不灭龙骨地心火,等到他再用灵力压制,方察觉这是一个圈套。
素拂以诛杀邪兵为由,于镇外高山上弯弓搭箭,箭镞用谷生阳的天火灵根烧真火石炼出。
此一箭倾注了他全部的灵力,乃至压上了太仪的秘法。
——这只剑灵是一个后患。
冥府预言、谢苍山的剑、太徽功德。
穿书者蛰伏多年,所有的计划几乎停滞,终于熬到谢苍山死,也已经软禁了曜灵,此时不可能不斩草除根。
素拂眯起眼,手中的长弓发出崩到极致呻吟。
他有一击必杀的把握,低声笑道:“再见——”
一箭离弦!
正在以灵力布雨摧符的楚兰因猝然回头!
他浅灰的瞳孔中映出高大的背影,竟是那只木讷的木傀挡在了他的身后。
一扇灵屏在木傀手中张开,与那一往无前的箭镞撞上!
大火灼天,半壁漆黑的天幕被染成红色。真火失控地向四面爆开,木傀厉声道:“跑!!!”
对方是冲着自己来的——
楚兰因一咬牙,化出了本体。
这只残次的木傀本身并无多少灵力,灵屏破碎,楚兰因匆忙一眼,却见木傀衣袖中有纸张翻飞。
是话本子被烧断了脊,整个散开。
楚兰因便是在这火中,第一次见到了笔墨落下后,文字的样子。
可他甚至来不及去细看,轰然巨爆中,一株巨大的椿木拔地而起!
椿木叶片上生出水露,逆五行而施术,大雨浇透杏花城。
剑灵的灵力未恢复完全,没有走多远,被谷生阳半路劫道,以龙骨为符封住兰因剑,玄铁为笼困住灵体,直接将他传送回了仙道盟的镇魔塔外。
素拂来晚一步,见此情景恨铁不成钢,厉声要立即折断邪兵,谷生阳不愿,如此拉扯了半刻,凌华宗主孤身闯入,劫走剑灵灵体。
*
山峦高耸,星斗南天,料峭风来。
乔岩背着楚长老,仍心有余悸。
他一面懊悔自己的大意,一边担忧着楚长老的情况。
从被救出后,楚兰因一句话也没说。
“楚长老……”
乔岩要怕仙道盟留有后手,并不飞行,而是放出灵识,时刻提防周遭。
但他还是步履稳健,丝毫不乱,低声对楚兰因道:“楚长老,俺们回家去,很快就到凌华了。”
灵体冰凉的剑灵一动不动。
不知为何,楚兰因忽然觉得很难过很难过。
是因为木傀么?好像不全是。
他仿佛在一个长梦中渡过了许多年。
如今大梦醒来,万事皆成空。
剑灵不知谢苍山在那张纸上写了什么,可却难过的无以复加。
他记得书院先生说,杏花妖于檐上吹埙,所唱的词,来自诗经的一篇。
剑灵于这片郎朗月色下,明白了其中隐意。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
楚兰因趴在乔岩背上,闷声问:“谢苍山他去了哪里?”
乔岩鼻子酸涩,却抬起头,道:“楚长老,看!月亮出来了——”
婵娟千里同照,山下烟火万千。
乔岩迎着风回答了他,其音掷地有声。
“他没走,他在这里!”
于笔墨的落处,四季的风骨;至山河的壮美,人间的长宁。
是某年春夜暖风,谢苍山读罢话本,望着剑灵熟睡的面孔,那提笔于纸上的一句谶言。
——兰因,我爱你,我一直都在。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梨花:回忆篇结束啦!
杏花:要开始打架了!
竹子:加油啊!
狐狸:嘿呀!
楚兰因:这是什么情况?妖族团建?
老迢:呃他们后面都没戏份了,跑龙套集体杀青嘛。另外,老谢天雷准备一下。
谢苍山:恩。
谷生阳:(背后一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