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拂无法相信眼前所见,竟是颤声道:“你……你……”
楚兰因席地而坐,在灵光散后,伸手去碰已经借由大魔的血肉复原出的谢苍山原本的躯壳。
他顺着谢苍山面部轮廓的起伏去接触,从眉骨到高挺鼻梁,再到嘴唇,原还想捏一捏他的脸。
但那双唇太有吸引力,剑灵一时不想收手,于是从心而行,俯下身去亲了一下。
又往下挪了挪,去听他的心跳。
静听了好一会儿后,楚兰因甚至闭上了眼睛。
这一声声的心跳中藏了太多的光景了。
是隆冬檐下,吹雪如绵。
是光阴一箭,杏花春雨江南。
他从袖子里把一块留影石,塞到了谢苍山前襟里,但几息后,又取出给捏碎了。
而后他站起身,拂袖用传送符把谢苍山传送走。
他默了一瞬,风吹衣袖,又转身大步向素拂走去,还顺道把仞山问心石给嚼了吞了下去。
至坚仞山石入体的一刹,剑灵读到了属于他的问心题字。
唯寥寥二字,仅“不悔”罢了。
素拂惊讶地发现他所有的道具皆已失灵,厉声喊道:“剑灵,你莫要冲动!”
“我为何冲动?”楚兰因托了他的下颌,从他眉心中抽出灵丝。
既然太仪那位曾篡夺天道光环,这位虽不至有那般本事,但想必也没少照葫芦画瓢,似解少封等他界配角的光环,也多少暗中掠了些残片来。
只是真解构了他的灵线,其中纠缠的旁人的光环碎片数目之多,如悬在屋檐下的一行风铎。
——这便是穿书者们曾信赖的人。
诸如巫浔,亦曾生死相托,可若可剖开素無的胸膛,便可一观其冷淡。
天生有七情六欲的素無与无情无欲的剑灵相对照面。
楚兰因眯起眼,把那些灵线随意一撮,凝成一块块鳞片大小。
数量太多,转眼他便似托了满满一掌,如他平日里磕的装袋子里的灵石,流光溢彩,倒也可口。
而素拂浑身泛冷,眼前这剑灵的所作所为未免太过可怖。
灵石光彩流转,可在他看来,不亚于生剜下他血肉,放干他的鲜血。
素拂的喘着气,生生挺住了这令人疯狂酷刑,他心念急转,竟也将其中因果猜的七七八八。
他极力劝道:“楚兰因,何必弄得这么惨烈,你身上有大机缘,已经是太徽灵力的泉眼了!你是法则的一个后门,甚至可以做到我不能做的所有事情。”
说话时,素拂仔细盯着剑灵淡然的面庞,想从其上看到一分动摇。
动摇等于破障,便还会有余地。
“只要你想,我可以发天道誓。我知道太仪是如何落败,在而今的太仪,便是心念一动可造化万千。”他心思敏锐,也着实口才不错,笃定道:“你不就是想要活谢苍山吗,我愿意倾尽全力协助你,此后你便是太徽的新的天道!”
楚兰因扬起唇说:“天道啊……”
素拂死死凝着他的眼睛,可是却什么也望不到。
最后一颗灵丝化成的琉璃石被取出,素拂只觉神魂中一阵尖锐的剧痛,截断了他的话语。
当年他为了强化自己的神魂四处吸纳光环碎片,如今全部剥离,灵力失衡,那被改造的一身灵线将摧折他的灵魄。
剑灵抬手按上素拂的脖颈。
他轻声道:“我当了天道,太徽倾覆,你让我守着个死球天天拍着玩儿吗?素無,时序崩塌,你是要成全你的私心,弱肉强食,死的便是我的家人,你说的那些,我也不稀罕,何况苟且偷生当个破天道有什么好。”
素拂瞳孔骤缩,却已不足以大声质问,只能虚虚吐气道:“你不能杀我,我的神魂与怜拂的肉身牵连,你杀我便是你杀孽因果上最后一根鸿毛!”
“我真是听烦了。”楚兰因淡淡一声:“真当我怕这个吗?”
“你要干什么?!”
楚兰因倏然笑道:“要你的命。”
剑灵指下用力,拧断了他的脖子!
轰隆——
天道下了一道雷,大风骤起!
连绵万里的龙骨雪山传来低沉的鸣声。
素無的神魂被剑气一同绞碎,碎片在雷电中翻涌。
楚兰因望向天边,青亮的电光照亮他的眼睛。
大雪如裁断的雪白布帛纷纷落下。
他是一把剑啊。
总要奋力斗上一斗。
他需要足够的力量。
至阴至阳至柔至坚,功德元灵,光环碎片,太微天道的法则。
力量并不分对错,分这个对错的是使用者的心。
阴坑的大火灼烧天穹,其下邪水与涅槃火争斗,似在缓缓流动。
大火将这无尽的长夜点亮——
剑灵的快乐已经足够填满他的一生。
那么也该能填平这三个讨厌的坑。
楚兰因站在阴坑边,瞳孔内映作鎏金火色。
热浪吹得衣袖猎猎,铃声清脆。
他眨了眨眼,忽然道:“谢苍山,我想回晞山了。”
当年谢苍山的那个谎言,他是真的相信,明知那是假的,可却也愿意去当真。
谢苍山死后,楚兰因有足够的时间去审视过去,如流水抚过锋刃。
他本来在那块留影石内录了一长段话,可转念一想,却又觉得矫情。
倒像是情窦初开,于花枝后一瞥,还要当做不在意。
他想说:谢苍山,你离开之后,我也去了许多地方。
行过山河锦绣,踏遍春秋。甘州的桃花酿,魔界渡河酒;沉龙关的长风白漠,落阳关的烂漫流霞。
茶楼酒肆,空山竹里,暮鼓晨钟。
那繁华尽处,我也一一看过。
路上给我递饼的老妪已成了坟前的青绿,檐下的燕子与我一同听见窗后那初生婴儿的第一声的啼哭。
四季更迭,生生不息。
人间真的不一样。
你若在这苍生之中,又会在哪里?
是我游过江南时,袖中的一缕荷香,还是我打马过雪原,吹上面颊的那一片雪花。
亦或古刹门前的那一只雀,寒潭池中的一尾鲤鱼?
还是年关当夜,烟花如海时,与我匆匆擦肩的那个人?
这钟灵毓秀,这万丈红尘,我看不见,也分不清。
便诸相皆若谢先生了。
你活在口口相传的故事里,写在留白的话本间。
天道雷劫在上。
想平生有憾,却不曾有悔。
剑灵之心,锋刃秋水,锋刃从来向前,至死也不会后退。
……你若在这苍生之中。
楚兰因又低笑一声,化出本体,紧紧攥住。
自大火中铸出的兰因剑,又将归于火中。
他纵身跃下,携了太徽万千的因果机缘,投入这茫茫火海。
你若在这苍生之中。
那这苍生,我便会竭尽全力护下。
因太徽真的很美,因你也活在此间。
来日只愿喜乐,平安。
*
沉龙关方向,金色的大火将所有的邪水吸纳,邪物的影子于烈火中蒸发不见。
地动止住,修士们不约而同望向魔界方向。
被感染的修士在热浪中感受到体内邪气的消失,冯晚冰一怔,看到身边濒死的几位凌华宗长老揉着腰抱着头哎呦哎呦爬起来,虽还是受伤,却不至于丧命,还皆不知发生了什么。
宋行杯冲下山崖,紧紧抱住了柳云裳,而柳逢舔着身上的伤口,喵了一声,撞入了他们怀中,又用力拱了拱,哭着道了声:“他喵的咋回事,老猫我差点就没了!”
青鸟震动翅膀,在化解着遍地的障。
鬼官们喜极而泣,相互搀扶着去把剩下的鬼魂逮了。
屠小窗伸出手,雪落满他的手心。
大地渐而铺满柔白。
李普洱如有所感,忽然便落下泪来,几度想要开口,却难以成句。
乔岩在激战中已一身褴褛,身上就是披了几块破布,却浑然不觉。
他望着南方,恍然又回到当年他入凌华宗,唤出了改口不叫恩公后的那一声称呼:“……楚长老。”
兵灵们在大雪中长鸣,漆黑的天幕星河灿烂。
杀红尘重重合了眼,与百川一并合本体在掌,单膝点地,向魔界方向长拜。
他们悄无声息地行了这个礼,却竟带动了在场所有的修士。
修士们手中若有兵刃,便执兵刃行灵族礼,若无法器,则是修士礼。
沉龙关的风雪仿佛吹过了太徽四面八方。
宁州仙道盟内,负责看守的小弟子听见剑峰灵舟方向传来的鸣声,对负责协助主持各宗联络的穆忻道:“师姐,这是怎么了?”
穆忻手执思美人,与苏长老一起,向南方长揖而下。
太多人在问“怎么了”“我们是活下来了么”“太徽没事了吗”。
随后,长街上渐响起了劫后余生的哭泣和欢呼。
穆忻落泪不止,剑灵们从不说恭送一路走好什么的,她感知到替思美人的心念,便代她道:“恭喜兵主,得偿所愿。”
客栈内,曜灵托了且祝东风的盆在窗边,而怜拂要等鬼官来带他去轮回,此时正哭的稀里哗啦。
他们没有注意到身后榻上,谢苍山的眉峰一紧。
被剑灵捏碎的留影石的碎片留了一丁点儿在他的指尖。
伴随他天道顺位光环的艰难圆融,以及太徽光环的内嵌,此碎片亦被复原。
谢苍山大抵知晓自己在梦中。
他看到剑灵坐在他房中的樟木箱上,晃着腿歪头朝他笑。
窗外吹花如雪,晞山春日正浓,楚兰因着淡青内衫,一身海天霞色的长衣,是他曾经极喜欢的人间流行的样式。
流水般的袖尾衣摆逶迤垂下,衬的他轻灵又不失锋芒,长发梳的也不并规整,倒像是在哪疯玩了一回。
眼角眉梢还有几分愉快,有叮叮当当的声音传来。
当初剑灵得了这银环,戴在了脚踝上,很少有兵灵戴在这里,因为太容易发出声响,不比戴在手腕手臂上来的便捷。
那时兰因是怎样说的呢?谢苍山想。
天下兵主若是想隐藏气息,谁也发现不了他的靠近。
他绕着他笨拙地学人族一脚换一脚的走动,说:这样每次你听到铃铛声,就知道是我来了,我只让你听到。
木箱上,剑灵的神情应是喜悦的,他抱了一沓书,似乎在等他来念,道:“我才不想那么俗套的留一段絮絮叨叨呢,可是又有好多话想和你说,那也就‘不可免俗’一回?”
剑灵就像在和他抱怨一本话本子的内容,叹道:“喏,你看,我想来找个参考,但这些告别的套路我都不喜欢,好像很煽情,其实很磨叽,还挺反常识。”
顿了一顿,又说:“我尽量简练,不过你不能说我太啰嗦。”
“你肯定能好好生活下去,这点我完全放心,你可不要让我脸疼,总之就是该吃吃该喝喝,心情不好了就多睡觉,也不要太拼命,好吧我觉得这一点你不成,那就记得好好养伤。”
“不过太徽以后应该不会有什么大危机了,想你以前当顺位当的太尽职尽责,是时候休息一下啦,我给你留了份……你们那儿叫什么,旅游攻略?反正那些地方都不错,你也可以去走走,很多吃的可以代我尝尝,不过千万不要胖成柳逢的样子,那我会认不出你的!”
他在怀中的书封上敲了一下,道:“这些书里的经典桥段,让你另寻新欢,鬼扯!但那什么放下啊另寻一个喜欢的人啊,怎么可能。”剑灵一本正经道,故意板着脸说:“谢苍山,如果你要是敢有别的剑,我会生气,非常生气!”
强调后,他放松了肩膀,从袖子里掏了个小挂件出来,低声道:“总是拿不定主意要送你什么,现在想好了。”
他垂下眼,又抬眸望来,憋了一股气一般道:“这个给你,不许说不喜欢。”
谢苍山看清了那究竟是什么。
一枚光华婉转玲珑骰子,内嵌一枚剑气凝成的珠玉,并非正圆,倒像是一点相思豆,下方流苏漫长,是一串银铃。
“谢苍山,当初你说你在太徽,让我好找。”楚兰因牵了他手,把玲珑骰放在他手心道:“我不乱跑,我在你身边,你去哪里,我便在哪里。”又合上他的五指,莞尔笑道:“谢苍山,我心悦你啊。”
梦于此破碎,留影石化光纷纷逐去。
放在谢苍山手中的玲珑骰将他磅礴的灵力抚平,与躯壳完全契合。
窗外夜色静谧,风雪缠绵。
谢苍山走出梦境,无声唤道:“兰因。”
他睁开了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
老迢:QAQ
老迢:啊啊啊啊!
老迢:鲨了我吧!!!
老迢:老谢老谢你还好吗——
老迢:啊啊啊啊啊人呢!!!
阴坑:点烟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