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2章 巴黎的肚子
当深沉的黑夜依旧笼罩着巴黎时,无数的运货马ce正沿着巴黎郊区的big道,缓缓朝着城市里驶来。拉ce的马低着头,如同古时候那些麻木的农nu埋首在田地上耕作一般,连续而又迟缓地拉着沉重的货ce,而ce上那些握着缰绳和鞭子的ce夫,则靠在身后的货物上假寐着。黯淡的煤气灯挂在灯柱上,有气无力的黄s灯光照亮了ce子上的货物——萝卜,豌豆,白菜和莴苣,这些运载着新鲜蔬菜的ce子每天午夜之后就川流不息地驶入巴黎。这座城市是个不知餍足的巨人,而这些马ce上运载的货物正是用来喂饱他的食物。
在沉重的马ce的ya迫下,铺路的方石板都轻微晃动了起来,而在他们的前方,整条big道上都挤满了同样的货ce。黑暗中传来牛群的嘶叫声,那是一群新鲜的牲ko,而到了晚上,它们新鲜的尸体就会出现在无数家庭的餐桌上,出现在高级餐厅的厨房里,出现在达官贵人的宴会上。
各种各样的货物,如同小溪一般汇聚成了滔滔的big河,奔涌向前。而在这条big河流向的方向上,矗立着一座巨big的钢铁建筑——说是“一座”建筑并不准确,它是十二座玻璃和钢铁混合搭建的新型建筑组合而成的集体。这个新时代的钢铁巨无霸,连同周围几个街区的店铺,构成了巴黎这个巨人的肠胃:巴黎中央市场。虽然如今只是凌晨,这“巴黎的肚子”已经全速蠕动了起来,它贪婪地tun下这些饲料,用它们来供给这个巨人的需求。
与巴黎城的许多其他建筑一样,如今的中央市场也是拿破仑三世皇帝进行的巴黎big改造的产物。早在中世纪,这里就已经形成了集市,而在1183年,腓力二世国王扩建了市场,并下令为商贩们搭建遮风挡雨的建筑,这便是当今中央市场的雏形,此后的八百年间,这里成为了巴黎城最big的菜市场,源源不断地为骄傲的巴黎人供给每r的食粮。而拿破仑三世皇帝和他的助手奥斯曼男爵将当代工业的产物引入了这里——钢铁和玻璃,与每r流淌在这里的果蔬,鱼ro,糕点和面包组合在一起,是多么地违和,却又有着某种别样的风味——这不就是十九世纪的特s吗?
就在这蔬菜,粮食和牲ko的长河不间断流淌的同时,巴黎城逐渐醒了过来。时序女神正在jao班,夏之女神狄刻把舞台jao给了秋之女神厄瑞涅,天气不再那么炎re了,但太阳依旧早早地升起来,把明亮的晨光洒在从蒙马特高地到万塞讷森林的每一座建筑的屋顶上,洒在中央市场黑s的钢铁框架和肮脏的玻璃幕墙上。
如今附近jao堂的big钟已经敲过了七点,算算时间,距离敲八点也要不了太长时间了,此时所有的摊位前面都挤满了人,每一张嘴巴所发出的叫卖声和砍价声让顶棚上的玻璃都微微颤动起来。就在这个市场最忙碌的时刻,一个年轻人跟随着人流涌入了“肚子”当中,他穿了一件长外T,把外T的领子竖起来,而头顶的帽檐又ya的低低的,只有几缕金s的鬈发从帽子下面冒出来,因此并没有什么人能注意到他的脸——那是一张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英俊脸庞,比起同样在这市场当中出售的鲜花也并不逊s。
感到并没有人注意到他,吕西安松了一ko气——他特意找来了一件学生时代穿的半旧的衣服,就是为了显得不要太出挑,引来不必要的注意。不过除了这一身的装扮以外,如今的时间也帮了他的忙:此刻正是市场里最忙碌的时刻,许多马ce上的货物还没有卸完,而那些转卖贩子,批发商和餐厅帮厨已经在各家店铺的柜台前挑挑拣拣了。除此以外,勤劳的主妇和big户人家的女仆也早早地来到市场里,希望用便宜的价格买到些新鲜的食物,摆上自家或是雇主家里的餐桌。
这是吕西安第一次来到中央市场,因而他的目光里也不由得带上了一丝好奇。他绕过一辆笨重的马ce,马ce上满载着还带着泥土的白菜,卸货的工人站在和人一样高的白菜堆当中,将一颗颗婴儿big小的白菜朝ce下面的同事们抛去。在这样的环境下走路并不容易——此刻的人行道已经被占满了,各式各样的货物堆成小山,只留下一条狭窄的小路供路人行走。吕西安往前走了几百米,他的袖子,衣服下摆和裤腿上都沾满了各种蔬菜的上的汁水,那些绿油油的生菜,象牙般的萝卜和绿宝石颜s的莴苣上面都挂着水珠,路过的每个人都不免在他们的衣服上蹭上一些。
他费力地绕过卖水果的摊位,这里正在进行着j烈的讨价还价。带着头巾的妇人们在框子和篮子之间左右穿梭,揭开盖着水果的麦草,将下面放着的果子拿出来检验成熟的程度。“一篮葡萄——四个法郎!”那商贩用唱歌似的声音big喊道,“今年什么东西都贵得很!”
出售海鲜的区域散发着浓烈的腥气,这种腥气混杂着淡淡的咸湿气味,让人如同身处海边的某座渔港。长长的柜台上铺着一层冰块,朝上方冒着白气,在氤氲的水雾当中,吕西安看到了琳琅满目的鱼类。柔和的r光从肮脏的玻璃天窗落下来,颜s黯淡了许多,但落在这些新鲜海产那鲜艳的表面上,看上去仍然如同燃烧的彩s火焰一般。奥斯坦德的牡蛎在桶里堆成小山;big西洋的金Qiang鱼从背脊中间剖开,切ko如同孔雀开屏;地中海的鲭鱼一尾尾摆在一起,漂亮的鱼尾巴优雅地向上翘起,泛着宝石般的青光,像是在炫耀似的。
与鱼市一街之隔的则是ro店和熏ro店,伙计们正在将从中间剖成两半的全猪抬进店里,给躺在地上的小牛过秤,又从后厨里取出P弹粗细的火腿,成串的圆滚滚的腊肠和小香肠,将它们挂在橱窗里向来往的顾客们展示。肥胖的ro铺老板站在门ko,身穿着带着油腥的围裙,在门ko招揽着生意,他拿着切ro刀的那只手每一根手指都像店里出售的香肠那样圆滚滚的。这些ro铺里的伙计们一个个看上去都油光满面,正如鱼铺子的老板看上去都长的像某种海鲜,每个人似乎都被他赖以为生的那些东西所同化了。
吕西安捂住鼻子,绕过一big堆装满了猪血的白铁桶,这是用来做血肠的原料,那股腥臭的气味让他差一点就吐了出来。身后的店铺里传来某种动物被屠宰时候发出的哀叫声,他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八点的钟声响了起来,太阳已经升到了半空,金s的r光慷慨地从每一扇天窗当中涌进来,把空气里的尘土都染上金s,如同有人在空中抛洒金屑一般。这仿佛是某种信号,一瞬间,吕西安似乎感到周围的叫卖声更加响亮了,有人在卖奶油,有人在卖家禽,水果,面包,点心和鲜花。各式各样的食物顺着食管,正流进巴黎的肚子里,而他正身处在这副肠胃当中,亲眼见证着肠胃的蠕动。
他在一家鲜花铺前稍作停留,花了半个法郎买下一束百合花。此时他已经来到了目的地所在的这段街面上,这里同样是各s蔬菜的聚集地,太阳光斜s着这些门面,让这里的一切的颜s都显得厚重了不少,这些鲜neng的蔬菜也不再是刚才那样清淡的s彩了,二十五个苏一公斤的白萝卜像银子一般发亮,而三十一个苏的胡萝卜简直像是要沁出血来。
这时他看到了他的目的地——一家巨big的蔬菜店铺,店里店外都堆满了蔬菜,烫金的招牌就挂在门框上方:“萨尔蒙蔬菜商行”。
吕西安Kua过一箱白菜,走进店里,朝离门ko最近的那个店员走过去。
“您要点什么?”店员有些不耐烦地皱皱眉头,他一边问,一边用手将一揽子卷心菜当中被虫蛀的部分挑出来。
“我找你们的老板,我和他约好八点钟来见面。”
这话显然起了作用,店员的态度变得殷勤了不少,“请您等等。”不一会,他带了一个五十来岁的胖子回来,此人看上去和ro店老板一样圆滚滚的,但长相却更像是一只兔子。
“萨尔蒙先生?”吕西安注意到那人手指头上沾着的泥巴,“我们约了今天八点见面。”他掏出那张名片,将它递给了蔬菜店老板,两个人的手指并没有碰到。
萨尔蒙先生看了一眼名片,将它卷起来塞进兜里,“是的,是的!”他big声说道,“您是来谈收购那批做猪饲料用的烂萝卜的……请您跟我到后面来!”
他带着吕西安绕过柜台,进了后院,这里似乎被当作仓库,堆满了更多的蔬菜。他们一起登上一座吱吱嘎嘎的楼梯,上到二楼,推开了一间办公室的门。
罗斯柴尔德夫人正坐在这间办公室里,她带着一副金边眼镜,翻看一本厚厚的,脏兮兮的账本。吕西安将那束百合花递给她,她摘下了眼镜,脸上挂起微笑。
“多漂亮的花,谢谢您还送给我礼物。”罗斯柴尔德夫人将这束花ca进一个圆形的玻璃瓶子里,“请坐吧……如您所见,这里没有什么好招待您的,不过我想比起舒适的条件,您应当对于环境的私密xin要更加注重一些。”
“的确是这样。”吕西安拉开她对面的椅子坐下,“我不知道您为什么选择和我在这个地方见面……您对这里的安全xin有把握吗?”
“有谁会想到一位部长和一位银行家会在菜市场里见面呢?”罗斯柴尔德夫人和蔼地说,“至于这里的人都很可靠——这家蔬菜商行是我的产业,所有人都是我信得过的。”
“您的产业?”吕西安这一次真的感到惊讶了,他又环视了一圈办公室,再次打量了一番这屋子里所有寒酸的细节,“您为什么要开一家蔬菜商行?”
“事实上,这是我自己经营的第一份生意。”罗斯柴尔德夫人把账本放进书桌的cou屉里,“在我十六岁生r的那一天,我父亲买下了这家蔬菜商行,把它jao给了我作为生r礼物。”
“可是——我不明白,”吕西安感到十分奇怪,“您为什么要经营一家蔬菜商行?”
“我从小就对我父亲的银行经营很感兴趣,”罗斯柴尔德夫人耸了耸肩,“我的堂姐妹们喜欢首饰,珠宝,丝绸和漂亮的花边——我不能说我对这些东西一点也不感兴趣,但是说真的,我也不理解为什么有人会把它们当作生活的全部,它们是一些有趣的小玩意,可以用来打发时间,但也就仅此而已了。”
“小时候我总喜欢在我父亲的办公室里呆着,那是一间巨big的房子,柜子上摆满了漂亮的烫金账本,cou屉里塞满了来自世界各地的银行票据和信函。巨big的桃花心木门不断开闭,职员们来来往往,无数的跑街,请愿者和小经纪人毕恭毕敬地在候见室里等候一个上午,就为了在我父亲吃午饭的时候进来和他说上一句话。他们手里捧着行q表和文件,就像是古代的人向国王呈递请愿书,而我父亲接过那些文件之后只是扫一眼,就还给他们——然后用一个手势或是一句话告诉他们他的决定。”
“那是几十年前的事q了,”她追忆似的笑了笑,像是在回味自己的少女时代,“那时候杜伊勒里宫还没被烧毁,而宫殿里还坐着一个国王。我曾经见到过一位体面的外jao官,他是某个big国的代表,在杜伊勒里宫那位戴着王冠的国王面前威风凛凛,可在我父亲这位平民百姓面前却低声下气。我父亲没有波旁王朝的子孙们那样高贵的姓氏,也没有拿破仑手下数以万计的军队,但他手里的金钱就足以战胜一切,这是一种伟big的力量,就像是宙斯手里的雷霆,谁只要握住了它,就能成为世界的主宰。”
“一些男人认为银行业不是女人应当涉足的领域,他们认为女xin的big脑没有能力理解那些复杂的商业语言,这样的偏见我早已经习以为常了;而一些女人则认为这是个庸俗的行业,在这个行业里通用的是与社jao场上完全不同的语言——数字的语言,这样的语言j确,直白而无q,而她们习惯了沙龙里的那种语焉不详,yu拒还迎,因此本能地对这样的直白而感到恐惧。”
“那么您喜欢这样的语言了?”吕西安问道。
“为什么不喜欢呢?”罗斯柴尔德夫人耸了耸肩,“金钱就是一种权力,而权力就是直白的,庸俗的,无q的。这样的语言揭示了世界的本质——那就是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也许有的人不愿意承认,或是没有勇气承认这样的现实,他们选择闭上了自己的眼睛,也就选择了被淘汰的命运。而我不想被淘汰,恰恰相反,我不但要主宰自己的命运,还要主宰千百万人的命运。”
“我母亲觉得我这样的想法离经叛道,可我父亲却并不反对,因此他准许我不去上那些淑女们应该上的课程,我可以用这些时间来旁听他和手下的经理们开会,学习法律和会计。而在我十六岁生r之前,他宣布要送我一份礼物——一家商行,由我自己来经营,他认为这是商业jao育当中最为重要的一部分:实践。”
“我父亲原本以为我会选择一家证券经纪商行;而我母亲则希望我选择一家体面的,‘适合淑女的产业’,例如珠宝店或是时装店。”她轻轻摇头,“令他们惊讶的是,我竟然选择了一家蔬菜商行。”
“说实话,我也很惊讶。”吕西安说,“您为什么不愿意要一家证券经纪行呢?那不是和银行业的关系更加密切吗?”
“或许吧,”罗斯柴尔德夫人不置可否,“但说真的,您之前也参观过jao易所,您觉得那里的气氛和这里相比差别big吗?”
吕西安回想了一番他在证券jao易所的参观体验,“似乎——差不多。”
“的确差不多,唯一的区别是比起证券jao易所,这座市场要重要得多。在证券jao易所里每天进行的不过是资本和金钱的游戏而已;可在这座市场里,人们是在为自己的生存做jao易,这样的jao易是最为古老的jao易,它们才是我们这个社会存在的j石。”罗斯柴尔德夫人指了指窗外堆积成山的白菜,“在jao易所里,一只股票上涨或是下跌五法郎不过是寻常小事;可若是白菜的价格每公斤上涨五个法郎,那么恐怕第二天就要爆发革命。有人把这座市场比作‘巴黎的肚子’,这很形象——如果肠胃不工作了,那么再强big的巨人也会饿死;至于jao易所嘛,充其量算是头上j致的头发罢了,看起来虽然漂亮,但是这世上秃头的人也不少,他们不是也都活的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