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真的很想抓着黎容的肩膀,怒视那双与黎清立如出一辙的眼睛,问一句:“你后悔吗?你后悔吗!后悔没有相信我吗!”
可他永远都不会听到回答了。
他眼睁睁看着黎清立和顾浓死在那个夜里,他送走了唯一与世界格格不入的人,剩下的,没有一个值得他怜悯,值得他犹豫,值得他不舍。
但也是从那夜开始,他心中仅存的对人性抱有期待的火苗,彻底熄灭了。
如果黎清立是这样的结局,要被这样对待,那确实,没什么可期待了。
黎容冷漠的看着他,清透的瞳孔里,映出张昭和垂死挣扎的模样:“其实你很喜欢我父母吧,喜欢他们炙热的生命力,喜欢他们身上美好的力量,喜欢他们轻易相信,喜欢他们赤诚相待,你很贪恋这种温暖,仿佛阴暗冰冷的井底照进了一束光。
但你又憎恨他们,因为他们让你变得不像你自己,让你动摇自己的仇恨,动摇自己的报复心,你觉得他们是世界派来麻痹你的罂粟,让你沉浸在这种温暖里,忘记自己痛苦的过往,所以你要他们死,你要挣脱这种沉迷。
说到底,你只是心理扭曲自私丑陋,不要给自己找那么多冠冕堂皇的理由,因为有你这种人存在,所以世界才脏,该离开的,是你,和你们。”
张昭和恍惚回神,终于彻底冷静下来了。
黎容和黎清立的眼睛太像了,又太不像了。
黎容不是黎清立,他的眼睛是冰冷的,提防的,隐藏着筹谋算计的,是披着漂亮皮囊的毒药,而黎清立的眼睛是温柔的,纯净的,热情的,像卸去了攻击力的阳光。
对于黎容,他不必有任何仁慈。
张昭和耸了耸肩,泛紫的嘴唇裂出一道缝隙,松弛的皮肤挤出深深的沟壑:“我不会认输的,一切还早呢。”
“呵。”黎容抬起手机,看了眼时间,遗憾的摇了摇头,“不早了,太阳已经落山了。”
太阳的确落山了,天空中最后一丝火红的霞光消失,只留下一片浓蓝,远处的层层山峦,却被映出难得清晰的身影。
黎容只说了看似平常的一句话,然后就从张昭和的身边走过,出了会议室的大门。
黄昏里,在那片浓蓝天色下,水仙花无辜的绽放着,花瓣皎白,香气四溢。
张昭和突然扑过去,手指抓向花瓣,用力撕扯着,叶片在巨大的力道下颤抖,四分五裂,最后化为一片狼藉。
张昭和垂下手,花瓣的碎片从他掌心坠落在地,他望着窗外流逝的黄昏,深深吸了一口气,自顾自的念叨着:“还早,还不是结局……”
两天后,红娑研究院里那些摆放水仙花的位置,一律换成了勿忘我,蓝紫色的小花安静又温顺,香气也淡淡的,不争不抢,单薄美丽。
黎容离开红娑研究院,抬手叫了辆车,司机师傅扭头问他:“去哪儿?”
“A大宿舍区……不!”黎容顿了顿,思索了片刻,“去长街里小区。”
长街里小区,慧姨和沈桂都住在这儿。
黎容下了车,踩在坑坑洼洼的柏油马路上,绕过一处处水坑,迈过来不及收拾的垃圾,一路走到里面。
他站在几个垃圾桶旁边,仰头向上望去。
这个小区实在是太老旧了,楼体墙壁上,已经变成了焦黑色,格子窗外的铁栅栏都挂上了厚重的锈斑。
他依稀记得,几年之后,A大策划了大型改建计划,要把城市里的老楼危楼推翻重建。
长街里这个小区,一定会被列入改建的吧?
那时候,房子就值钱了。
黎容抬腿迈上楼梯。
徐唐慧和沈桂正在楼梯口一边聊天一边掐豆角,桐桐蹲在小板凳前写作业。
桐桐眼尖,一下子看见了黎容,她立刻扔下了笔,兴奋的跑过来,一把抱住了黎容的腿,黏糊糊甜丝丝的喊:“黎容哥哥!”
黎容低下头,伸手轻轻揉了揉桐桐的脸蛋。
小孩子的皮肤娇嫩,水灵,充满稚气和生命力。
他现在急需这种真实的具体的力量,来对抗心底宏大空泛的冷漠。
桐桐仰起头,将身体的重量都倚在黎容身上,晃悠着小腿:“黎容哥哥是来看我的吗?”
黎容点点头,微笑:“当然。”
“耶!”桐桐相当满意。
沈桂擦了擦手上的泥,扶着膝盖站了起来,她向黎容露出一个感激的微笑:“桐桐已经两个多月没吃甲可亭了,身体却没再恶化,前天刚做完检查,一切正常,跟别的孩子没有任何区别,我也不打算搬走了,这里的教育水平高一些,我打算做个小吃摊,卖我们老家的面,生意好的话应该能比现在多赚一倍……”
黎容弯着眼睛,搂着桐桐的肩膀:“嗯,留着吧,说不定什么时候小区改建了,你这房子就升值了。”
沈桂淡笑,嗓音中带着哽咽:“谢谢你,你救了我和桐桐。”
徐唐慧赶紧跑回屋,洗了洗手,给沈桂摸出一沓纸巾:“哎哟,怎么突然哭起来了,你别吓着桐桐。”
黎容却转向徐唐慧,轻声道:“慧姨,我很快就可以还你清白了。”
徐唐慧的动作微微一僵,她的眼神颤抖了一下,随后慌乱的收敛起情绪。
她轻轻的在衣角上擦着手,一遍遍的,然后低着头小声说:“黎容,十多年前的亲历者很多还在工作岗位上,现在说出去……”
她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知道自己为何被冤枉,知道九区为什么要封锁消息。
一切都是因为,她是个无关紧要的人,牺牲她一个,可以换来更多人的安稳。
这些人各有各的目的,各自利用,勾心斗角,她反倒是最边缘化的,最一无所知的。
她其实愤怒过,但随着时间的流逝,她又开始懂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