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6 章 计中计
“陛下, 付小姐来了。”
阮平嗓音微哑,一双熬的通红的眼中布满了血丝。
为了早日将付清梧带到魏国,他从军营里抽调出了最强壮的军鹰, 这是大魏专程用来传讯的空中飞鹰,日行千里。
接着又亲自带队,日夜兼程,这才在半路上与燕国来的队伍汇合,两方人马一路披星戴月,这才勉强在七日内到达了魏国国都。也正是如此,自己自觉铁打的身体在连续的奔波下也有些吃不消。
至于那个南燕的镇北将军府家小姐……他其实原本就对燕国搞的那套崇文轻武挺看不上眼的。魏国可都是在马背上打下来的江山,他自己也是个武将,受不了文官咬文嚼字的墨迹。
南燕的这个镇北将军, 他虽然听说过对方的事迹,可在燕国那么个大环境下, 就是战功再好,武将却总有种低人一头的感觉。这么一合计,他本来还以为镇北将军家的独女也是朝着娇滴滴的小姐方向生养。没想到,那丫头片子居然自幼习武,功夫不赖不说, 性子也是够泼辣的。
她这一路除了跟自己见面时打了个招呼, 其余时候都是跟在他们后面闷头赶路, 一句苦也没叫。现在再看她, 对比初次见面时那张本来挺漂亮的脸蛋,愣是给累瘦了一圈,憔悴模样让自己都有些于心不忍了。
“让她进来。”魏宵复站在窗边没有回头。屋外已近黄昏, 傍晚春色浓郁, 微风吹拂, 轻柔的风带进屋来的除了痛苦,还带有少许的寒意。他只有在这个时候,自己独处,心中那涌动起的翻腾躁意才会慢慢平息下去。
阮平领命退下,没过一会付清梧就走进殿中。她的发髻因为赶路有些凌乱,衣衫处也带着仆仆的灰尘,却因为急切的心情根本无心检查整理。
魏宵复……她看着前方魏国皇帝高大的背影有些出神,上次见魏宵复应该是在凉州城的两军交战,记得那个时候他骑着战马,意气风发。可如今这个背影,较之她记忆中那个宽厚的身影要单薄了太多,他是真心念着哥哥所以才会瘦成这样吗?
“付小姐。”
魏宵复转过身看向她。这些天他几乎没有休息过,没日没夜的工作让他绷紧了神经,能够不胡思乱想,维持着最后一丝的理智。便是在这样的状况下,他极强的精神压力一直克制着自己,本来英俊的面容也憔悴的厉害,那双靛色的蓝眸几乎被血丝染成了鲜红,幽幽烛火下,仿佛是一双疯狼的眼。
只要给他一个契机,定是要将敌人撕咬搅碎!
付清梧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她方才怎么会觉得这个人的背影有那么一丝眼熟,这魏国的皇帝比起上次相见时戾气多了太多,若不是今日得以相见,她简直不敢相信,这犹如修罗一般的男人是一国的皇帝。
她对上魏宵复血红的眼,在对方冷漠的注视下,一颗躁动不安的心突然奇迹般的安定了下来。自己的到来不就是为了帮助表哥吗,开头就输了气场,那表哥的娘家又有谁能替他撑腰?
“你们找到我表哥了吗?”她缓了缓神,冷声直言道。
魏宵复看着她,神色中带着压抑的痛苦,语气却是克制下的淡淡:“还未曾寻得绪儿的下落。”
一股愤然的情绪溢满胸口,付清梧微微张口,在最后关头还是将责备暂时忍下,泪珠在眼眶中来回打着圈,她仰了仰头,又问道:“那你们有查出线索了吗?”
魏宵复想到那大牢中关着的,始终不发一言的男人,戾气骤然加重:“那个人……他不肯说。”
阮平提前便跟付清梧说过大体的情况,能让魏宵复如此恼火的人,只怕便是蓝吉了。
想到往日种种的温情,付清梧不敢想象蓝吉真能做出如此大逆不道的事情。他若是真是突厥的奸细,那么在南燕时,他加入了付家军是不是也是为了燕国的情报?
付清梧捂住胸口,心脏都纠成了一团。她一直不敢深想这件事,若是蓝吉……那他又将自己处于何地?
在将军府收到飞鹰传讯,得知表哥被突厥奸细所掳,主要嫌疑人便是蓝吉时,她甚至怀疑过是不是魏国为了国家的利益,栽赃陷害,自导自演。
洛亭霜恰好还未离开,在爹爹与洛亭霜的帮助分析下,她也慢慢理智了起来。魏燕两国结盟,在如今的局势下对双方都有利,魏国皇帝是傻了才会打破同盟关系。何况急报用词恳切,几乎是求着自己前去魏国,只盼着有那么一丝希望的从蓝吉口中套出情报。
爹爹说,突厥人早有二心,这次异动是蓄谋已久。虽然不想承认,他们,只怕都看错人了。
“他……蓝吉,现在人在哪?我可以去试着从他嘴里套出情报。”付清梧口中酸涩,眼神却是坚定了下来。她早在出发前就向爹爹许诺了要帮助北魏找回表哥,现在不就到了自己要出力的时候了。
魏宵复有些讶异的看了眼她。其实付清梧能开口向自己主动说出要去大牢里套情报已经让他很意外了,他未曾想到这女孩能这么快的便认清了事实。在预先臆想中,他想过付清梧会挣扎着不相信,甚至会迷恋蓝吉到不分青白向自己求情,置燕绪的生死于不顾。可眼前的付家千金,虽然眼中还有残留下的不忍之情,可更多的是承担着责任的坚毅。
这足以让他对这娇纵的女孩高看了一眼。
“我带你去。”魏宵复对她的坚强也有些触动,在看到她颓唐的脸时顿了顿,又叹了声:“不急,你先休息会儿,吃点东西,我一个时辰后带你去大牢。”
付清梧点点头,疲惫的退下了。
“绪儿,不知你现在在哪儿,突厥人有没有苛待你……”
指尖缓缓摩挲着桌案上画像中人的脸庞,那是他在最初的分离时画下的燕绪画像。
在和亲前还有征战的日子里,见不到心上人,自己只能夜夜看着画像才能入眠。可在燕绪被掳走的这几日,再看着画像时,他心口的疼痛仿若暗疾簇生,无法言喻。
派出的人马在荒原里如大海捞针,毫无进展。他不敢想象再也见不到画中人对自己绽放的清丽笑颜,越看越痛,一夜一夜,他夜不能眠。那感觉,是蔓藤缠绕着心口,越缠越紧,越来越深。
“陛下。”小春子进屋见皇上又在看皇后的画像,深深叹了口气。
“属下已经带付小姐去休息了,您要不要也吃点东西?待会儿还要去大牢里盘问那突厥奸细,又是一场难打的仗。”
“好。”魏宵复淡淡应下。
小春子的面上难掩激动之色,这是陛下多日以来,第一次答应用膳。皇后殿下妹妹的到来,或许真的可以为这死气沉沉的天带来一丝希望。
……
封闭的牢房内,只有丈尺高的天顶开了一个用铁栏围住的小窗。在无人看管自己时,蓝吉喜欢抬头看着那块明亮的倒影。偶尔有鸟儿经过,落下跃动的影子,让他还能感受到生命的鲜活,原来,自己还苟活于世。
又有细碎的脚步声走来,这前后的牢房里只住了自己一人,这是日复一日的无用之功。蓝吉心想着,依旧躺在地上,眼珠盯着上方透过墙面的那片月光,并不在意。
付清梧看着铁栏后的人影,周身的血污一层覆着一层,数不清的伤痕也昭示着此人被施以的重刑。她眨了眨眼,那在眼眶中环盈多时的泪珠终于滑落了下来。
轻轻的抽泣音较之往常的大力拍击铁栏属实是有些异常了。蓝吉慢慢仰起头,转动眼珠看向铁栅栏的另一侧,在下一瞬却是僵硬了身体,呼吸也不由粗重了起来。
“……是你。”他挣扎着手臂,慢慢靠着墙壁坐起身来。一头乱糟糟的黑发掩盖了他血污淤泥的脸,也掩盖了就这么一个小小的动作,脸上已是痛苦不堪的表情。
看着他血人似的满是伤口的身体,付清梧眼中划过一丝痛意,向看守点了点头。
看守拿出钥匙打开牢门,便跟着送她来的侍卫退了下去,很快,偌大的牢房里只剩下他们二人。
付清梧吸了一口气,踏入了稻草铺地的牢房之中。
血液的腥气混杂着久未梳洗的汗臭味道直冲入鼻腔,这里除了她和蓝吉再无他人,很显然,这些全部属于眼前这个强撑着身子,立直坐于自己身前的男人。
她瘦了。蓝吉心想,那双悲痛仇恨的眼不正如自己想象中的重逢一眼吗,这是自己的选择。可为何做好了心里假设,等这一刻真正到来时,自己的心仍然会痛……
“你,鞋面脏了。”蓝吉看着她雪白的靴子突然开口道,声音带着久未饮水的沙哑,却还是那么的温暖。
付清梧蓦然一颤,缓缓朝着他蹲下身子。这下,连裙角也沾染上了血迹,映衬得淡粉的裙身上落下一片火海般的殷红。
蓝吉看着那片血迹,心中有些茫然。他自是记得,清梧最讨厌的便是血污,她虽然是将军家的大小姐,从小也是混迹在军中,可最讲究干净。一双白底的鞋子每次都是擦得干干净净才出门,更别提让自己的身上沾上污迹,足以让她抱怨小半个时辰。
可如今……他慢慢抬起头,光是这个动作已经让他额角滚落下无数痛苦的汗珠。付清梧看着他忍耐着疼痛的模样咬住下唇,努力将刚升起的那点怜悯撇下。
“你究竟是谁?”她看着蓝吉深情温柔的眸子,问道。
蓝吉吐出一口浑浊的空气,唇角带着她熟悉的,淡淡的微笑回道:“我是蓝吉。”
“蓝吉?”付清梧目光尖锐的看着他,语气中带着一丝苦痛,重复道。
“是,我叫蓝吉。”蓝吉回视着她,一片坦然。在很多事情上,他对付清梧只有隐瞒,而非欺骗。虽然在究其根本上,或许没有差别,可他依旧想尽可能的触碰到,哪怕是,渺小的一点真实。
名字是真的,也许这还不算骗的彻底。付清梧舒着气,苦中作乐的想着。她微微颔首,又道:“好,蓝吉。你是突厥人吗?”
“是。”蓝吉面上闪过一丝愧意,却是痛快的回答。
“所以,你说自己本是凉州城外的猎户,其实是在骗我?”付清梧放在膝上的拳头慢慢握紧,面上却是不露声色。
蓝吉将眼中的苦涩敛了敛,唇边依旧带着单纯的笑意:“不,我的母亲原本确实生活在……只是后来,算了,就当我是在骗你吧。”
付清梧不想了解他的那些难言之隐,事实摆在这里。这个男人,她的心上人,是利用了她才顺利进入到了南燕凉州城最重要的军队之中。结果他的出现只不过是突厥人的计谋,她到头来为他所操心的、担忧的一切都是徒劳。人家根本就不在意,这些赤果果的事实摆在眼前,不断在叫嚣着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傻瓜。
“所以,你从一开始就是不怀好意,想要探得南燕的情报?”付清梧站起身,冷目看他。她穿了一身桃色的百花曳地裙,蓝吉在从前也是见过她穿的。本来是合体的裁剪,却因为连日的奔波心虑,宽大了不少,在苍白脸色的衬托下,愈发显得她朱颜消瘦。
蓝吉缓缓抬起头,身后的冷汗掺杂着血水已将墙面浸透。他静静看着她艳极恹恹的脸,连那双盈满郁气的美目中星光也消散了。
“对不起。”
这三个字相当于默认了她的说法。付清梧再也忍受不了,握成拳的手奋力砸在了他的脸上。
蓝吉后脑与墙面相撞,发出一声闷闷的空响。
大牢外,小春子正守在魏宵复身边偷偷听着牢里的动静,这突如其来的一下让他牙齿都发酸。
蓝吉那半死不活的模样他可是见着过,听这声儿,八成是付小姐在里面动了手。听说付小姐可是练过武的人,现在他们行刑都要考虑着别把人弄死,减轻了手段。付小姐的这一下,不会把人给打死了吧?
“陛下,要不要……”他忍不住轻声呼唤着主子,这大牢里半天都没反应了,要不派人进去看看,万一人还有气儿起码能救。
魏宵复看着远方天际的雾云,许久才沉声道:“不必,如果他连这一下也受不住,死就死了。”
这可是好不容易捉到的突厥活口,怎么可以说死就死?小春子被自己主子这突如其来的意句不负责任的话气得脑子里一阵晕眩,他可真难,前些日子主子还想方设法的想从人口中套话,现在居然一句“死就死了”打发掉了。
他方才还觉得这付小姐的到来会为这个困局带来一线生机,现在看来,什么生机啊,可别把这唯一的突破口给弄没了,陛下他到底还想不想找到皇后了!
“陛下……”小春子不甚赞同的又唤了声魏宵复。
魏宵复的视线扫过大牢深处,脸上浮现出一抹冷笑。这个男人就像是杂草,看似不起眼,生命力却是极强。若是因为这一点伤痛就死掉,可不是辜负了其多日来的忍耐。
“放心,他死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