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那,谢过陛下。”常姚拿起扇子,半开的扇面上血迹是盛放后枯死的红梅。
侍女一拜,正要退下,常姚拈起那枝桃花,放进食盒里。
“大人……”姑娘仰起脸,一脸慌张无措。
“宫中的桃花可不比我院里的,此般娇贵之物岂容我高攀?我非能入陛下青眼之人,怎能同陛下共赏一片景色?你带回去罢,替我“还给陛下。”
“大人……奴婢……”
“别怕,没事的。”
“……喏。”
等到姑娘转身退出去,毕安已经吃了两块糕点下肚。点心是常姚不动声色间推给他的,他没有拒绝。
说起来,他没有味觉很久了。他品不出来烈酒与清茶,自然也尝不出糕点的味道。但他知道它们应该有的味道,所以遇到常姚的那日之前,他从不喝茶。
茶会回甘,但人大多讨厌苦味。
“毕安。”常姚的声音打断了毕安麻木的咀嚼。
“嗯?”
“我困了。”常姚望向那树桃花,微阖的眼看起来真有几分困意。
尽管此时太阳正好,毕安离开时还是对常姚说了声好眠。
这本来会是个舒服惬意日子,可有的人并不想常姚好过。那个人坐在明堂上,要把平静掀翻成骇浪,把圣贤颠倒成罪恶,把光明磊落逼迫成阴暗狭促。
常姚回屋,用背抵着门。他没有午睡的习惯,但垂在身侧的手像是被轻巧的扇子向下拉扯住,僵直的手臂使他生出一股累意。
“啊……真不是时候。”他喃喃自语道。偏偏在要离开的时候碰到想见的人。从被软禁开始,无论是在丞相府还是这里,常姚一直在等待,等待一个机会让那个人痛不欲生,然后永远离开。毕安的出现扰乱了他的计划,他本能地期盼可以多留一点时日,至少等到院里桃花败谢。
再等等,说不定会有人告诉他他失去过什么,也许那时,他可以有所挽回。
他踱步到榻边,褪下木屐。他用展开的扇面遮住脸,在朦胧的光线里陷进床褥。
常姚闭上眼时,久违地听见纪清泰的声音。
“从今日起,你就是常姚了,大魏的常姚。”纪清泰穿着下朝后没来得及换掉的官袍,白星还没有染鬓,背也没有佝偻。
“我一介愚人,阅历不及你万分。你既屈尊拜我为师,那我便倾我所能,解囊相授,尽一个先生的本分。”常姚仿佛回到了纪清泰带他走的那天,闹市的灯火在轿子的卷帘上摇动,但这次,没有嘈杂喧闹,他的耳边全是纪清泰的声音。
忽然,摇曳的灯火簇拥起来,如同毒蛇扑向常姚,把他拖进下一个梦里。
纪清泰终生未娶,唯有一挚友。他与常年征战西北的大将军少年相识,相知几十载,情谊至死不变。
将军府门口的灯笼燃着,常姚脚下的血泊里有一点光在跳动。血腥味缠着他,让他的手被迫攥紧了那柄长剑。大将军到死都瞪着他,血染金甲。
他的先生,纪清泰,这辈子最重要的人,死在他常姚的剑下。哪怕先生没有一点怪罪,这仍是他脱不出来的噩梦,是他还不清的债。
大门口混乱的人群里,有个熟悉的影子。灰蒙蒙的人群里唯有那一点鲜明的颜色。红色绸带束起发的,穿着红袍的少年。
“毕安!”
————
那一年,常姚醒来,就是在罗银烛的铺子里。
罗银烛是个商人,她卖玉石。她有种能力——点化,她能点化灵气富余的玉石,让它们变成人或者客人需要的任何东西。被点化的玉石是因为她才获得的生命,她既能点化它们,也就能把它们的精魄握在手里,作为她的商品。
胸口的疼痛以及罗银烛问而不答的态度,在常姚养伤的日子里淤积成了一团阴影,让常姚以为,他也是商品。
一年又一年,罗银烛用那些玉石换来一件件她想要的东西。而他一直坐在柜台的拐角处,那里能看见铺子外熙攘的人群和倾泻的阳光。他无数次伸出手指,想要去触碰那些近在眼前的遥远,然后无数次退缩回来,转身面向铺子昏暗的深处。
有很多人走进铺子里,挑挑拣拣半天后把目光放在了他身上。他是铺子里除了老板唯一的活人,而且实在惹眼。他们打量,暗示,然后在老板敲落的烟灰里拾起钱袋仓皇离去。
纪清泰来的时候,官袍都没来得及换。纪清泰从轿子里下来,在常姚的视线里愈来愈近。正午闷热,他的鬓角渗出汗,官袍领子微敞。可他依旧看起来是端正的,没有半点轻浮。
他一进来就看见了坐在最里面的常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