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一日后的清晨,常姚梦中惊醒。
又是一次梦魇,血在他的梦里熊熊燃烧,烫得他痛而不能动弹。常姚喉头干涩,他起身去桌边喝掉了残茶,还是不够。
唯有烈酒。
大将军和先生在他的梦里喝到酩酊大醉,和从前一样,院里槐树下滚着一圈酒坛。
“明忠啊,你还记不记得……”大将军一喝醉就喜欢拉着人讲他和先生的故事:大漠孤城,帐里灯火。先生嫌他话多,往往不等他说完就接一句“记得。”
大将军听了不乐意,梗着脖子气道:“你记得什么?我话还没说完呢!”
“有什么我不记得?”这时候大将军就会把常姚揪过来:“常姚啊,你可见过及腰的大雪?”
常姚知趣地摇头。
于是在月影伴孤灯里,常姚在湿暖的长安听了一场经久的雪。
“你是不知,你先生年轻的时候可不比现在……莽撞,傲气,谁也瞧不上……”“他当时才是个军营里的巡官,我当时是……是什么来着?哎,这记性!那年的冬天陇右大雪,有段路啊,雪积得都有半个人高。你先生请缨护送粮草到边营,你说他一个文官……我当时想……细皮嫩肉的,只有碍事。”
“走在边关,祭路是规矩。你先生硬是破了规矩,气得我啊,当场和他翻脸,一把把他掀在雪地里。没想到他还会武功,身板小力气倒是不小……”
纪清泰咳了两声,支开常姚,叫他差厨房再送几碟下酒菜来。
常姚没听见的故事,是尚且年少的先生和将军扭打在雪地里,寒风和拳头搅开单薄的冬衣。香炉往外淌着灰,折断的香被大雪掐灭。年少的先生锁住将军的喉咙:“神仙有何用?次次祭拜,也不见他小你一场雪!大雪封路,粮食难运到前线,你们还有心思在这里祭拜!”
将军反把他压进雪里,怒吼道:“你懂个屁!这里埋着我的多少兄弟,你知道吗?神仙有何用?没用!他们保不了我的兄弟都活着回来,保不了我和他们每趟来回都平安,你以为我祭的是谁?是谁!”
少年被扼在深雪里,挣扎不开,他想辩解,张口却说不出话。几十个人站在朔风里沉默,呼啸的风声刮过,他们屹立不动,像是一堵铜墙。
“一炷香,一豆火,一瞬而已……这是我能为他们做的最后的事。你懂什么?你是世家金贵的公子,一腔热血来到这里,回去了就是一桩美谈。可我们的热血洒尽了,也他娘的没人知道我们是谁!”“我,是,纪,清,泰!”少年爆发出力气,把压在身上的一把铁骨推开,“我置身别人的光芒下,很多时候我连姓名都不配拥有,我的热血也洒尽了!也没人知道我是谁!”
他们僵持着,在大雪里喘息,宣泄过痛苦的躯体疲惫不堪。两只搏斗的鹰累累伤痕,收起了尖喙利爪,在对峙中无声和解。
这一场相识,从大雪开始,也会于大雪结束。
“明忠啊,你这酒真没劲!”
“去你的,这是陇右来的烈酒!”先生踢了嗓音洪亮的大将军一脚。
“这里不是陇右!”
“这是长安!”
“这里不是陇右!”
“这里是长安!”
“我要回去!”
“你回哪去?”
“……”大将军说不出来,他踩着石凳,动作局促起来。他生在长安,却活在陇右,他不知道到底哪里才是故土。此时脚踩石凳的不是提着酒坛满嘴胡话的酒鬼,他头上的是陇右的大雪,他手里握住的是西北的黄沙,他是萧肃的长调,是斑驳但未倒下的墙。
“你醉了!”先生和大将军挨得很近,但他们的字句都是吼出来的。
“你胡说!”其实他们都醉了,烈酒发汗,也催人泪下,喝到最后,他们不再记得江山社稷,不再记得伯乐知己,甚至不清楚浇入愁肠的是眼泪还是苦酒。
这时候等两人往往已经喝不动了,常姚一人一碗醒酒汤,趁着他们醉话被灌回肚里把他们送回房。
常姚不想觉得这是梦。他把先生的胳膊搭上自己的肩膀时,先生还囔着他的剑花挽的不如自己的好看。
他浑浑噩噩过了许多年,好不容易有人给他一盏灯和一个方向,他舍不得。
常姚边应先生的话边往房里走去,可当他的脚迈过门槛,肩上一轻,他站在了将军府门口。
哭喊声像一个漩涡,把满地污血和猩红的灯笼扭曲到一起。涔涔冷汗让常姚愈发苍白,他胸口痛得厉害,直到混沌的噩梦里出现了一片清明——那人站在远处,眉眼带笑。
“姚啊……”凭空一声剑鸣,整个梦境稀碎。
常姚趴在桌子上,手里捏着扇子轻敲桌沿,被汗浸透的单衣贴着后背。
他的噩梦来得越发频繁,也越发难以醒来。“呀,公子!天冷呢!”推门进来的侍女轻呼,自柜子里取了大氅披在常姚身上。常姚枕着臂弯,手上的动作未停。
“梳月,快端水来。”常姚坐直,任由姑娘们替他梳洗,直到一只手碰到了他的脚踝。
“惊春,别碰。”
“可公子的伤要上药啊。”常姚摇头,“出去吧。”他把眼神转向紧闭的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