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毕安醒的时候,窝在常姚的榻上,身上披着常姚的大氅。
说不记得是假,毕安往大氅里缩了缩,黑暗里他睁着眼。他承认他留念这样的温存,但唇齿相抵时他更像是报复,非得把那人拉进泥潭里,弄脏才好。
“哟,醒了?”说话者不等毕安反应就掀开大氅一角,光线刺眼,毕安迅速坐起来。毕安适应了光,见罗银烛跷着二郎腿坐在榻边,一脸玩味地看着自己。
“一觉睡到第二天,可以啊,毕公子。”
“怎么是你?”
“怎么不能是奴家?”
“他在哪儿?”
“你猜啊。”
“……你是不是欠骂。”
“头痛不痛,奴家给你捏捏……”罗银烛调笑间打量他。
“他去哪儿了?”毕安依旧问。常姚要是在的话,他不会让罗银烛安坐在床边。他不想和这个女人斗嘴,下了床就要走。他猜着常姚被李长州带走了,一时半会回不来,甚至有可能不会再回来。
脚上的铁链这几日没闹过,那天拉扯中受的伤已经好了。可能……因为下咒时用的是常姚的血,这些天身上都是他的气味……也就安分了。毕安心中思绪纷乱,只顾着走,才几步就被罗银烛叫住了。
“不束发?”毕安闻声往铜镜处投了个目光。他本就白,散下来的黑发衬得他皮肤更加白净,圆眼瞥着镜子,乍一看像娇嗔的姑娘。
他不喜欢头发闷着脖子,从来如此。更烦的是他想不起发带去了何处,毕竟他也不是什么都往脑子里记。爬回床上找他自然不会做,而且开口让那个女人帮他找发带他死也不会干。
于是毕安倔强地回了一句:“不束!”
“哎,在我这儿。”她亮出手里明晃晃的发带。在常姚屋子里,这根发带几乎是最后的亮色,红如燃烛。罗银烛从枕边拾起的时候,觉得它甚至灼眼。毕安要她手里拿,罗银烛却不给了。
毕安瞪她:“你又做什么?”
“我想和你谈谈。”
“先还我!”毕安皱着眉看着发带被收进罗银烛的袖口,听她那句“我还不知道你,我要是给你了,没谁跑的有你快。”几欲骂人。
“毕安……”罗银烛看着毕安,“那日是我不对,我不该那么说,我没有资格拦着你,也不配要求你做什么,从一开始便是如此。”
肮脏的人从一开始就不配与神为伍。
“我们这叫什么?你一定会说,我们是仇人。时间太久了,我想你都要胜过别的了。”时间太久了,久到仇恨都恍惚,思念多于爱恨。磨平了棱角的仇恨亘在心口,让人误以为它早已散去了。可鸿沟在那里,醒目刺眼。
罗银烛逃避了很多年,她守着一方铺子和常姚,看着是悠哉度日其实是一场逃逸。她对一个神犯下了不可原谅的罪过,神却让她活下来。这已经是侥幸,可她还生了不该有的妄想。在苟活的煎熬中,她终于明白神的仁慈才是对她最重的惩戒。
“我是罪人,至少对你。你应该恨我,也应该恨他。但你要明白,常姚不是姚了,他忘记了,所以我来赎罪,你放过他好不好?”
“他不是他,可我还是我,你也还是你。”毕安垂眸看着罗银烛,“我被困太久了罗银烛,你看不见,这副镣铐烙进我的骨头,让我的恨已经从要杀了谁谁到现在只求它别再痛了。重来一次,我不会跟着姚回去,不会救你,再也不会纠缠在因果里。”
“你以什么身份在他身边呢,罗银烛?你又以什么身份在同我说话?又有什么资格替他说话?”毕安的话锋芒冷冽,没有那天的歇斯底里,仿佛常姚的气血已然养好了他。
罗银烛仰头看他,脸色苍白。此时仿佛做何神情都是可笑的,她难过她和毕安总以这种氛围收场。不等她说话,毕安再次向她伸手:“还给我。”
“你知道这根发带哪儿来的吗?”罗银烛递给他时问。
“我不想知道。”毕安抽走发带,边走边道。院里桃花败谢了大半,毕安穿行走廊,从落地的两瓣嫣红上踏过去。
罗银烛随着毕安的步子到廊下,看着将压桃花的云,喃喃:“要下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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巷中狗吠不断,幽绿的狗眼在巷末莹莹亮着,却没上前。罗银烛抱臂看着楼上虚掩的窗,不消半刻,就有人推开窗子对视上了她。
罗银烛无声地张口:“常,姚。无,聊,吗?”
楼上的人手搭在窗前,微微摇头,看不出喜怒。他早上被带来,坐到了晚上李长州也没来。这里的炭火闷得他困意渐浓,吃茶也没用。
狗吠声此起彼伏,把罗银烛嘲笑常姚的兴致吵没了。常姚在上面看着,学她说着唇语:“连狗都嫌你。”
罗银烛嘴角抽了抽,正想怼他两句,常姚竟直接关了窗。没了窗里的光,她脚下石板模糊,这里偏僻,晚上见不着几处灯。她叹了口气,又伸了个懒腰,踱着步往巷子深处走。
常姚一听见门外的响声就关了窗,盯着窗缝出神。李长州进来,以为他在窗下一动未动过。常姚早就知道李长州进了屋,偏等到李长州快到跟前才行礼。
“臣见过陛下。”这一跪听不见声音,常姚低下头,耳垂上的红痣很显眼。
“……你不必如此。”从前,常姚并不跪他。他是丞相,上朝时立在阶下,每每作揖时顺服的眉眼就算是他最大的恭敬。李长州看着常姚低伏的脊背,不适中油然而生一种快感,他把原本想要拉起常姚的手收回袖中,背到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