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来吧。”
“谢陛下。”一阵衣料的窸窣声后,李长州眼里的不再是低伏的头颅以及脊背,是一双能平视他的眼。
看着那双眼,他想起了他昨日赐官的新状元郎——躯壳太年轻。他高坐明堂,却提防不了衰老。
在和眼前的人度过相同岁月后,眼前人还是眼前人,少年却不再是少年。
“常姚,这里,你还记得吗?”
常姚不说话,屋内静极,连巷子里的狗吠声都听不见。他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被李长州收进眼底。
其实不需要询问,常姚不会不记得这里。
帝王少年时也逃过课,他央伴学的书生陪他逃出深宫,一直到城南。
李长州第一次逃学,是想学着喝酒。宫里规矩多,立为太子后他被管的更严,越是束缚,不能做的事就越是诱人。
十七岁的李长州一杯即醉,在榻上不省人事。让李长州醒酒的不是女官喂的醒酒汤,是马鞭破空的声音。
当时常姚跪在卧房外,丞相手里的马鞭分毫不差的落在他背上。
“知错了吗?”平日里温和儒雅的纪清泰语调在清脆的响声里无法维持平缓。
“常姚知错。”他的后背在渗血,说话的声音迟缓。暗中派人找了一天的纪清泰气急了,刚打在常姚背上的那几下力道太重,他的手也痛着。
“今日你敢带太子出宫,明日呢?明日你要带他做什么?今日之事若让圣上知晓,你我都逃不了刑罚!你糊涂了!”
“你告诉我,他是谁?”纪清泰压着声音,怒气却压不住,门内的人可以听得一清二楚。
“太子。”
纪清泰再问:“告诉我,你是谁?”
“常姚。”
一记鞭响,抽得常姚的身子不由得一颤。
常姚再度开口,声音微颤:“我是太子殿下的伴学。”
纪清泰俯下身,用只能他们二人听见的声音问道:“再告诉我,他是谁?”
原本的常姚始终低着头,盯着自己身下的阴影。纪清泰的话指引常姚看向那扇禁闭的门,门后有一道身影在拙劣地隐藏。“门后是谁,将来会是谁?”
“是君。”
“那你是谁?”
常姚忽然觉得寒气从膝盖攀上来,让他觉得自己的牙齿会在说话时碰到一起。他垂下眼,温顺得像被驯服:“……我是臣。”
驯服一个坚硬而尖锐的人,只需要用力打碎后重新拼拢,剔除对人不利的棘刺,他便从此不会再质疑或者反抗。
“若不能颠覆,那就遵守。常姚,这又是一课,你要记住。”
常姚,不再吭声。
卧房的门从里被推开,看到跪着的常姚和面色冷峻的纪清泰,李长州最后一点混沌随之消散。
“太子殿下。”纪清泰向李长州行礼。
“太傅……”李长州回礼,眼睛却看着跪在面前常姚。
“今日的课业结束了,太子殿下,请随侍卫们回宫吧。”
“太傅……”李长州看着直直跪着的常姚,犹豫该不该扶起他。
“时候不早了,殿下。”纪清泰俯首。李长州盯着常姚,常姚却没有抬头看他。他不知还能说什么。他怕纪清泰。纪清泰把他推上高位,同样,他也可以把自己推下来。
等回过神,他已经走出了酒楼。常姚和纪清泰,李长州在那一刻都甩在了身后。
于李长州,他记住的是逃出樊笼的畅快以及毫无怨言替自己受罚的人。
而常姚不单单记住了这些,纪清泰给他上的那一课,让他入了世事。从此他在牢笼里,却作主宰者。
“当年那次后,朕……很少再醉了。”李长州摩挲着白玉酒壶的瓶身,仿佛回想起了当年醉酒的快意。“记得那次我每日写信给你,各式酥糖、点心都送遍了……过了快一个月你才肯理我……你那时很喜欢甜食……”李长州自顾自陷入了回忆,回忆里他卑微恳求过眼前人的原谅,为他付出过许多心血。
他几乎为自己对他的珍重感动。
“所以,陛下此番前来,到底要说什么?”常姚打断他,温声里尽是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