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毕安把落下的花瓣拢在手中,手指碾磨,汁水就在指尖,浅浅泛红。香炉袅袅生烟,他和常姚盘腿坐在案边,都犯困。
打消困意的是罗银烛,她啪地一声推开大门,抱臂站着,嘴角噙着不怀好意的笑。结果两人都只抬起眼皮瞟她一眼。
“几日不见,怎么都同我生疏了?”
常姚从袖中拿出扇子,半开的扇面掩着哈欠,问:“来就来,怎么还跟一个?”罗银烛回头看了一眼门边的人,笑着回:“我收了个伙计,打杂。”
“门关上,外面等我。”罗银烛吩咐万静山时脸上的笑意还没散,把万静山心里看出波澜。
罗银烛走到廊下,对常姚道:“安排的差不多了,那几个丫头听话,好商量。”常姚眨眼,示意他听着。
“你呢,之后想去哪儿?”罗银烛看着常姚。
“以后再说。”
“哎,你这不当官儿了,我的本子没人兜底,连玉石料子都没往年好。往后也没人替我算账,刻字画图了。哎——”
“门外不是有一位?”
“小屁孩儿。”罗银烛笑,“路边捡来的。和姚哥哥比不得。”话锋一转,罗银烛看向毕安,调笑到:“这位弟弟,不曾同我打招呼呢。”
毕安一只手撑着下巴,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然后扯了扯嘴角,敷衍至极。罗银烛当然不在意,她笑容灿烂,又问毕安:“弟弟,本子好看吗?”
毕安点头,动作间满是敷衍。要不是罗银烛来,这时他应该睡得正好。
“好了,我也就到处走走消消食,二位玩的愉快。奴家告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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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银烛没走多久,毕安也起身,对常姚说道:“我也得走了,天色暗了。”他说罢伸个懒腰,手放下时被常姚捏住了。
常姚拇指划过毕安每一个指根,纤长的手指撬开捏紧的手,从缝隙下口,搜刮出毕安揉碎的花瓣。常姚接去花瓣,另一只手跟上来,抓着毕安不放。
“我替你扔。”常姚把被蹂躏过的花瓣搅弄进自己的手心,对毕安露出笑,眼神里若有若无都是撩拨。毕安只觉得手心发麻发烫,他无奈也无语眼前的人惯用这种伎俩,无师自通,一点即会。
气氛僵持不下,常姚目光灼灼,烫得毕安眼神不知该放在哪里,偏偏常姚不扔掉那东西,在手里揉来碾去不停。
毕安实在受不了,他声音有些沙哑,对常姚低声说:“你,我,我得回去。”
“哦。”常姚应他,依旧没松手。他上挑的眼尾生出无辜和欲望来,毕安忽然后悔来到这个院子:他们彼此放纵,然后包庇,这是跳脱不出的圈套。
“脏,你扔掉。”
常姚看着他,清晰地咬字:“不。你,的。”
上方传来叹息,毕安无奈,不等常姚再开口说出更糟糕的话,他弯腰跪下,低头吻住常姚。唇碰在一起,常姚没有反客为主,任凭这一吻只停在浅表。毕安趁机抽出被禁锢的手,骨节分明的手微凉,从他肌肤上滑落时透露着渴望缱绻。
常姚见好就收,只是眼底笑意更浓。
“安歇。”
“滚。”毕安与常姚不同,许多东西都藏不住,全在脸上。比如,情欲。
于是他选择逃跑,连影子都不给常姚留。
常姚推远棋盘上的棋子,枕着手臂,耳垂上的红痣比桃花更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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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银烛在前面走,万静山跟着。
一路无话。
到铺子罗银烛才开口,问万静山会不会画画。
“不会……姐姐要做什么?”
罗银烛摇头:“问问罢了。”
“……我可以学。”
“算了吧,没必要。”此刻街灯火初醒,游人乍到,街上正闹。罗银烛倚着柜台,思绪游离门外,万静山盯着她的背影,直到罗银烛弯月般的腰几乎隐没在黑暗里,他才起身点上灯。
罗银烛转过身,万静山的手刚从灯罩里退出来,火折子还燃着。
“嗯,正好。”罗银烛衔住烟嘴,冲万静山挑眉,招呼他过来把烟丝点燃。
罗银烛掂着长烟斗,轻吐白烟,腾升的烟香里她眼神忧郁沧桑但勾人遐想。这是罗银烛身上最致命的点,她在端正庄重里最风情妩媚,在酒池肉林里最冰清玉洁,她把握有度,全凭心情,所谓雾中美人,旁人扒不透她的皮肉。
“看什么?”罗银烛吐出一口烟,虚浮的烟翻起浪,滚滚向万静山,再散去。
万静山本直愣愣地看她,此刻低下头,难掩慌张和羞怯。
“其实我原先见过你。”罗银烛注视着万静山,“我去竹雀馆赴宴那天,是你来斟的酒。”
“我认识姐姐,要更早。”
“嗯?何时?”
那天桃花作雨,罗银烛青鬓红唇,城中薄雾里,她撑伞过冷街,与押着难民的官兵擦肩而过。她无意间扫过那群难民,万静山就在其中。虽污泥满身,但不妨碍他自此想念那一眼。
“……我记不清了……大概是在街上,碰见过……”
若不是见过那一面,罗银烛赴竹雀馆老板的约前去喝酒时,当晚就要逃的万静山不会求朱老板让他上宴池侍候。
他见到从后院进馆的罗银烛,捂着银票和刀子的手忽然就不稳了,心跳怦然。他要见她,越快越好,越近越好。
此后一切,皆是预谋。
“早就想讹我了?”罗银烛打趣他,语气悠悠,眼里却没笑意。
“没……我没想……”万静山慌忙解释,“姐姐让我想起家人,他们都不在了。我原先,也是有姐姐的。”
罗银烛打量他,万静山眼圈泛红,明亮的眼睛很像她经常投喂的那只白狗。末了她没忍住揉了揉万静山的头:“可别咒我。回院子去,早些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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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哟,罗老板,我可想死你了。”来者双刀髻配鹅黄小衫,春日凉夜里人们皆着厚重,唯她颈肩外露,肤如凝脂。
“朱老板。”罗银烛眯眼,“我店里冷,可别得了风寒还要怪我。”
“病中美人惹人怜。我可不怪你。”
朱老板比罗银烛娇小,凑到她跟前踮脚嗅了嗅,轻声道:“罗老板,你藏人了。”
罗银烛关上门,朱老板嗔怪她:“藏的还是我的人,真是不厚道。”
“哪儿啊,我可没藏。是朱老板拐着弯地送来,别说的像我在做坏事。”
“这么好的货色,我可舍不得。他要是不跑,我该让他做头牌。若是真要给你,我也是要狠割你一笔的。”
“朱老板果真市侩。”
罗银烛笑,引她去桌前坐。
“哎呀,缘分使然呐。你看,他跑一场,最后还是进你的网了。”
“我只不过要个徒弟,怎么听着我像个食色魔头?他天生阴阳眼,底子好,虽是凡人,但非俗子。我铺子的生意没做完,倘若哪天我要走,总要让他们也有归处。”
“归处,我便是归处啊,银烛,相识几十年,铺子给我最适合不过了。”
“朱老板,收好你的狐狸尾巴。”朱老板闻言撇嘴,身后因为兴奋露出来的尾巴悻悻收了回去,黯然道:“我真心想要那块玉,你便给了我吧。我送你个头牌,你给我块玉,我这要求不过分吧。”
罗银烛残忍拒绝:“你要的哪是玉啊,你要的是人。没化形,无知无感,你要几块我都答应。他既成人,胡来不得。”
“我定不亏待他,你信我嘛。”朱老板眨眨眼,央求道。罗银烛不吃她这套,淡淡道:“你无非想要玩玩,然后再养个头牌出来。玉本质干净,沾不得你想他做的。再说,他脾气坏,性子急,不喜欢外人。”
“说个不好听的,你不也与我做同样的行当?商人市侩,不择手段,都是买卖,讲什么干净不干净?再说,同为妖怪,活一次如镜花水月,相识即是缘分,不问过去不想前路,但求行乐及时,不亏当下。妖怪中那么多露水情缘,怎么我与他就不行?”
罗银烛敲下烟灰,见朱老板目不转睛盯着她,仍贼心不死,轻叹一口气,无奈道:“你真想知道为什么?”
朱老板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