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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2 / 2)

“是他不想。他没看上你。”

铺子里陡然安静。死寂过后,朱老板拍桌而起,愤然道:“你叫他有本事别再出来晃悠,老娘日后天天来,我要再见到他一次,定抽他筋扒他皮,用他做玉势!”

“嘘!朱老板,冷静,冷静。”罗银烛扶住朱老板肩膀,不着痕迹把她往门边带,“别气,要长褶子的。”说罢,只听嘎吱一声,朱老板再回头,铺子大门已经关了,只她自己站在门外,几个轿夫面面相觑。

“罗银烛!我去你的!”

【作者有话说:作者没话说】

十四章

送走朱老板,罗银烛往里间走,准备推门去院子里。她想铺子开着也不会来生意,倒不如早些关了回去睡。

不料万静山就站在里间入口处,脸上写满不可思议。罗银烛没想到他在这里,愣了下才问:“怎么还没回?”

万静山不说话,捏紧了拳头,直直地看着罗银烛。罗银烛见他不说话,嘱咐他早睡后便绕过他准备走。

这时万静山抓住她的手腕,红着眼道:“你骗我!”

“松开。”罗银烛虽然语气淡漠,手上使劲却没挣脱他。

“不。”万静山此刻愤怒和难过堆叠在一起,他无处发泄的愤懑全用在了抓住罗银烛的手上。

罗银烛被掐的痛,直接反抓万静山的手腕,一把将他拉近,撞在墙上。万静山闷哼刚溢出口,罗银烛的烟斗就抵上他的喉咙。还在燃烧的烟丝猩红灼热,几乎烫到万静山尚未凸显圆润的喉结。

“我骗你什么了?包吃包住工钱给够,哪样我没做到?”

喉头滚动,万静山不惧痛,他和冰冷的视线相对:“你另有所谋……”

“你不是?”罗银烛漆黑的眼里是寒光,万静山如坠冰窖。“你的卖身契上写的东西,也就能骗骗她那个贪图美色的。”

罗银烛不理会万静山无声的质问,她无视他因悲愤通红的眼睛,接着道:“我是个商人,没什么消息我买卖不到。你说是吧,万重?”

万静山一怔,抓着罗银烛的手松了松,罗银烛毕便趁此脱了身。

“你怎么知道?”

“还我骗你。”罗银烛嗤笑,“你说过几句真话?我活了千百年,你撒的这些谎我都听腻了。在我这里演戏,你演的过我么?

我唯一信的,也就一个‘无处可去’。长了一双阴阳眼,你的日子可不好过。”罗银烛刚被桎梏的手虚碰万静山的眼睛,再放下来,万静山的眼从黑色变为了浅绿。他感知到变化,慌忙想捂住眼,却被罗银烛按住手。她同刚才的万静山一样,强迫他与自己对视。

“从扬州逃到长安,你躲的不是妖怪,是人。你对人失望了,自然不会再回他们的行列。可你没能力融入进妖怪的圈子。自生自灭,你才十六岁,不想死,也没这个勇气。

如果除了这里,你还有地方愿意去,现在就到铺子里,想要什么拿什么。不过明天我不想再看见你。

如果留下,跟我回院子。这双眼睛,从此不许遮起来。”

万静山的眼泪早就滴在罗银烛手上,滚烫的,如雨不断。罗银烛也没想到他这么爱哭,眼泪说来就来。万静山一言不发地落泪搞得罗银烛心里其实发慌。

“铺子里灯没熄。”万静山与罗银烛僵持了会儿才瓮声瓮气道。

“嗯。不用管。”罗银烛把帕子递给万静山,语气缓和下来,哄似的说:“从前你受过很多委屈,我知道。我不会让你再受了。你做我徒弟,好处多于坏处。”

万静山把帕子攥在手里,却用手背去拭眼泪。罗银烛看着,欲言又止。

“走吧,回去睡。”

回了房间罗银烛仰躺在床上,早睡不成,黯然神伤。

她懊恼捣鼓半年绣出来的帕子,估计要不回来了。

————

扬州万家是大户人家,世代经商,前年被山匪抄了,一把火毁了基业。

万静山从那场大火里走出来,从此不再回头看扬州。

他有一双浅绿色的眼,因为他娘是个半妖。他不是万家的公子,他只是通房所生的儿子,可所有屈辱都要他受。

他从前最喜欢阿娘,可阿娘把他关进柴房,同人家一起唾骂他怪物。蜷在柴堆里,他擦拭伤口流出的血,想明明娘也是啊,为什么只把他关起来。

万家嫡子与他同岁,但是个病的。小少爷脾气很坏,心情不好时手边有什么就砸什么。一次先生来教书,他跪在旁边磨墨,不过是抬眼看了下小少爷,汤婆子就对着眼砸过来。痛,但他不敢作声。

他本来不配姓万,但小少爷的病越来越重,九岁那年差点死去。于是他被赐名叫万重,做小少爷哥哥,给他挡灾。那天他很高兴,因为他也是少爷,不用被关在柴房里,可以读书习字,阿娘不用过苦日子,也就不会打骂他。

万重不记仇,大概是记不过来。他很乖,被骂不还嘴,被打不还手,因为不用被关在柴房里,他已经很庆幸。他真当自己是哥哥,对小少爷处处维护,体贴入微,挨打也愿意。

直到十四岁,小少爷病得重了,他明明总是打骂万重,却又要万重留在他房里睡。有天夜里他咳嗽,万重从地上起来给他掖被角,看到却是少年白净单薄的身体,被褥不知踪迹。夜里小少爷的眼神像一只垂死的鹰,孱弱但尖锐。他抓起万重的手按在胸口,命令万重爬上他的床。

万重跑了,因为害怕,也许是恶心。

他跑到阿娘院里,可阿娘不让他进屋。他坐在门前,听里面厮混的声音,想到阿娘有条全是鳞片的尾巴,有滑腻的鳞片和蠕动的尾尖,忽然觉得这个生他的女人很恶心。

“他喜欢你,是好事啊!重儿,你听娘说……”夜过了半女人才把万重放进屋,她听他说完,把他按在镜子前,他们的脸在铜镜里贴在一起,如出一辙。

“重儿,你和娘一样好看。”女人把口脂抹在万重嘴上,微微飞出的一道红,女人说这是男人最喜欢的东西。万重愣了,恶心让他几欲作呕,他推开女人往外跑,院外却围着一圈人,七脚八手地押住了他。

小少爷说万重轻薄了他。

所有人在骂万重,拳头砸在皮肉和骨头上的声音在他耳边不断回响。声音太杂,吵的万重眼里的火把都重了影。女人追出来,一顿,一巴掌止住了万重撑起身子求她解释的渴盼。

“恶心!怎生出你这么个脏东西!脏死了!”摇曳的火光里万重被这一巴掌抽清醒了,耳边声音明晰起来,可眼前的脸模糊了,张张人脸变成了尖耳猴腮,人人吐着信子。烧红的铁钳戳向他眼睛的那刹那,万重平生第一次激烈地反抗,他挣脱双双利爪,在声浪里逃了出去。

万重不否认,是他给山匪带的路。

他跑到山里,被山匪掳了去。半个月后山匪跟着他,在半夜轻而易举破开了万家的大门。

烧杀抢掠,万重只听着,因为从那一巴掌起,他的世界不再正常,他眼里只有兽面人身的怪物和人形兽心的妖怪,仅这二种。

万重站着,他的阿娘抱着他的腿求他原谅,大夫人和老爷被山匪刺死在椅子上,怒目圆睁,死不瞑目。脚边的女人涕泗横流,万重却只能看见一条盘踞脚边的蛇,恍惚间他提脚踹开了这东西。

“阿娘,我不要干净了。”

小少爷在房里叫得很凄惨,但万重满是血的脸上看不出动容。他把油灯一盏盏掀翻,火从他脚下蔓延,最后吞天。

惨叫声不绝于耳,他锁紧所有出口,山匪和怪物,一起在这场火里葬身。

万重坐上船离开这里时,看着大火想起过年时才会放的烟花。

此后斯人静坐船头,水过万重山。

万静山只想活,只想自由地活。

他到长安,不过几天就被当闹事的难民抓进了监狱。狱里的气味和柴房很像,只是打骂他用的长鞭甩下来更痛。

他知道朱老板是做什么生意的,但他不想被困在这里,于是他隔着牢门,他与其他人一样伸出手,求朱老板看过来一眼。

最后他抓住了,他拽紧她的袖子,像一条濒死的鱼,用尽了力气说:“我做过,买我。”

万静山不想罗银烛知道这些。他在污泥里,见了光就不甘心再陷回去。

他记得以前说过的话。

他不要干净了。

明明是想要的。

至少在罗银烛这里,他想做个干净的人。

————

罗银烛身上很香,熏香与脂粉,厚重但不腻。香味像是衣料,想让人层层剥开。

这是万静山的梦。

然后他被罗银烛捏住鼻子憋醒了。

“还不起?”罗银烛抱臂俯视他,“日晒三竿了,我还没吃早点。”说完罗银烛便出去了,房门合上了,万静山还是懵的,坐起来愣神。但眼前人的脸明晃晃地漂亮,没有吐着长舌的裂唇,没有甩开甩去的尾巴,不是怪物,不像妖怪。

光线晃在万静山眼睛上,他的眼睛让人会想起绿柳。

万静山的眼泪从眼尾淌下来,也许由于光太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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