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罗银烛又去见了常姚,她用过早饭后才去,但毕安不在。
“他今儿不来啊?”
“不知道。”常姚熄了炉子,把热茶倒进杯中。
“我一来,你就不留火。我不过就爱抽点烟。”罗银烛眼巴巴地看着小炉熄火,手里烟丝还没拿出来。
“次次说,次次不听,偏偏不戒。”
“啧,姚哥哥还是关心我的。”罗银烛笑,把烟斗收起来,她收不住话匣子,聊些闲话给常姚听:“那小毛孩子我收了,跟我学东西,将来给我守铺子。”
“你当年救我的时候是不是也这么想的?”
“那倒没有,纯纯贪恋美色。”
常姚无奈地笑,又问:“他替你守铺子,你呢?”
罗银烛托腮看天,耳坠轻晃:“嗯……云游四海,学你,不回长安了。”
“说起来,现在外面如何?”
罗银烛摇摇头,叹道:“不好。南边大旱,春种无雨。……城里难民滋事,东街好几个铺子被砸了。粮价又涨了,杨家现在独大,官家的粮食多是他家贡的。”
常姚提起炉上尚热的茶浇在棋盘上,茶香顺水在棋盘上铺开。他拿绢帕擦拭,罗银烛目光落在帕子上,砸了咂嘴,道:“这块帕子好看。”常姚看她那眼馋样,笑道:“李长州送的。你去巴结李长州,他高兴了,送点别的好东西也不一定。”
“啧。”罗银烛一脸扫兴,“这上好的绢,除了作抹布倒也找不出用处。哎,你那几个姑娘同你说了没,李长州今早发了好大的火。”
常姚摇头,淡然道:“宫里的事,传不到我耳朵里。”
“怎么传不到?姐姐我可是耳听八方,什么打听不出来?”
常姚颔首,让她继续说。
“陇右又败了。”罗银烛偷看常姚脸色,又说:“晨议时一众大臣上书他御驾亲征,他给驳了,还当场革了两个人的职。
无话,常姚依旧擦他的棋盘,水痕在棋盘上干涸,留下的浅印似黄沙里留下的车辙,又被常姚拭去,如此反复。罗银烛不安,她从常姚脸上什么都看不出来。
直到棋盘光洁如新,常姚停下手,把帕子丢至一边,缓缓开口道:“我在杨家的钱庄存了东西。都帮我取出来。钱,你替我捐去南方。”
“……好。”
“还有一张地契,上面是你的名字。”
“什么?”罗银烛皱眉,不解。
“我把姜家书坊买了。生辰贺礼。”
罗银烛听罢气笑了:“常姚,生辰贺礼哪有我自己去拿的道理?我不管,到了七月,管你在哪儿,都得滚过来把贺礼双手奉上!”
“抱歉。”
“常姚!”罗银烛几乎是吼出来的,她日日祈祷,不安还是降临。
常姚没打算只是离开长安,他要离开,虚无的命摇曳,他再也不想看清。
“你答应过我的,你得活!你答应过我的,你得活着!”
“抱……”
“常姚!”罗银烛气得发抖,她怒视着常姚。眼前人不知哪刻就会散去,他要食言,不可原谅。
“你答应过我的,每个生辰,每一年,你都答应我不会离开。”
他们曾在柜台边宿醉,罗银烛站上柜台转圈,醉眼朦胧,裙摆微荡。
她喊了声哥,常姚应她。
“不许走。”
“嗯,不走。”
年年生辰,他们在罗银烛后院里看月亮,罗银烛和常姚碰杯,她看着那双眼睛说:“姚哥哥啊,我许了个愿。”
常姚无奈道:“罗银烛你好烦。我能死哪儿去?”
罗银烛满意地笑,“叫声老板娘听听,明天不用你记账。”
“滚。我明天要上早朝。”
几百年,从无话可说到无话不谈,默契如浑然天成,他们俗世里唯对方可依,是什么关系对他们来说早就不重要。
罗银烛心生悲凉,原来是她自以为罢了。
道不明的,也始终说不破。
罗银烛的愤怒直怼常姚,但常姚看着她,眼神温柔真切。不是绿萍与枯叶,是罗银烛几乎要忘记的深潭。
“银烛,抱歉。”
风声在此刻又清晰起来,桃花满枝比枯叶闹更喧嚣。罗银烛懵在原地,愤怒和悲凉消散去了,脑海中仿佛弦断,一片空白。
“常姚,你从没这么叫过我。”良久,她瞪大的眼被润湿,可干涩并不被淹没。
“银烛,不要哭。”常姚站起来,走到她身前,弯腰托起她的脸,擦拭她的眼泪。
罗银烛觉得自己太久没这么痛过了,她仰头看着常姚,在满眼的怜惜里显得茫然无助。她预想过无数次这个场景,唯独没想到眼泪早已蓄谋汹涌。
“公子姚……”罗银烛曾以为再也没有机会这样呼唤他。
“嗯,我在这里。”
“公子姚……公子姚……”她重回血泊里,白袍的人长刀入胸膛,没回头看她一眼。这一次,时隔九百年,她抓住了他的衣角,张口却是同样的呼声。
她心如刀绞。
“乖。”常姚轻抚过她的眼尾。
“姚啊……”有什么压在罗银烛的胸口,哭声在她喉间滑动,让她难呻吟出字句。常姚像是救命稻草,是唯一她开口唯一的动力。
“我在。”
“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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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喝了酒,醒之后就想起来了。”常姚坐在罗银烛身边,摸了摸她的头。
罗银烛抱腿坐着,常姚看不清她的神色。
他醒的时候,毕安睡在他旁边。他睁开眼泪就掉下来,他大梦初醒般地恍然,喘息急促间伸手去碰毕安的脸,那双眼睛闭着,眼泪却湿了他的指尖。
他们都痛苦。
“我想了很多。”常姚顿了顿,接着道:“大将军死前说,我错在认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