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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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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将军向来瞧不起李长州,或者,高高在上的天子。他凯旋而归,从来都是以身负重伤、年迈体衰拒见天子的。

纪清泰劝过,他不听。

“边疆的子民,便不是他的子民了吗?野蛮无知,尚未开化,流的便不是同样的血吗?我曾也寄予希望过,奏折一封封往上递……他们坐明堂上,只低头看脚边,黄沙荒漠他们看不见。我累了。”

大将军的罪状传到常姚手里的时候,一切都来不及了。

大将军刚回长安,常姚派人去报信,以他和纪清泰为首的一众大臣跪在殿前,要求彻查,李长州退避不见。

李长州倾倒在了常姚对立一面。他早就想要摆脱纪清泰和常姚这些人的桎梏,他的临阵倒戈连纪清泰都没有料到。

“人已经到了。常——大人,您该动身了。”传旨公公那时还并未赐名“怀常”,他嗓音尖细嘶哑,来宣李长州的诏书:要常姚押回并审讯大将军。

“荒唐!他乃丞相!这些不该他经管!”听完旨,纪清泰等人哗然,怒不可遏。可常姚起身,顺从地接旨。

他跨过尸体,从血里踏过,大将军就坐在院子里,阳光正惬意。锦衣卫的人将大将军团团围住,就等姗姗来迟的常姚下令。

“常姚。”

“大将军。”常姚走近圈子里,毕恭毕敬地对大将军行了一礼。

“常姚啊,你看。府上这些人,同我一样的年纪了,还要遭这个罪。”

“大将军,抱歉,我没能……”

大将军不等他说完,接着道:“你的人来过,我让他们哪来滚哪去了。走什么走啊,我可刚回来。”大将军看着天,“你姓常,可是倒了大霉了,他解决完我,估计就要为难你了。”

常姚默不作声,只看着他。

“别想着怎么救我,常姚啊,你也救救自己,从囚笼里走出来罢。经此一事,明忠估计也想通了。他和我,说到底都是迂腐之人,大魏颓势已在,我们在执着些什么呢?哎,你说,若是史书有记,定写我是奸臣。明忠知道,是要死气。”

常姚只看着将军。这些话并不只说给他听,也是给大将军自己。

“明忠也有看错人的时候。李长州那小儿,虽然看着聪慧也恭顺,心有大志,但其实他睚眦必报,贪婪自私,他志不在百姓,他的大志是无人束缚的权,和……罢了。

我看透他了,卑贱是骨子里的,他就是当了天王老子,卑贱就是卑贱。哦,你看看他写的我的罪状:里通外敌、勾结党派、目无天子……哈哈哈,造了孽哦,这小儿记仇,报复我那一记白眼呐!”

“大将军,等着时日,我和先生会还……”

“哎哎哎,别浪费这个力气了。”大将军摆摆手,打断他,“你不累,别人也累。你让明忠歇歇吧。”

“将军……”

“你朝堂上舌战群儒唾沫横飞的,到我这儿来就不会说话了?”大将军起身往常姚处走,“哎,不说也罢……走吧,带我回监牢。”

常姚看着大将军,心绪太乱,他毫无计策。

围着的锦衣卫警惕地盯着走向常姚的大将军,皆半抽出刀,杀意冷冽,蠢蠢欲动。

但常姚抬手,平息了涌动的暗流。

“大将军,我有办法,信我。”常姚压低了声音,对着他道。大将军玩笑似地上下打量他,全然看不出惧怕和担忧。

随即常姚拔出佩剑,直劈向大将军,在大将军脖子处,银光一顿。常姚冷声吩咐道:“来人,押他入天牢受审。”

“常姚啊。”话音明明就从常姚面前的人传出,可却像是在浸泡在黄沙里,从千里之外的陇右飘来,常姚听不真切。

大将军握住剑身,把它拿下颈项,毫不眨眼地将剑送进胸口。血从指缝落进青砖缝隙,剑刺破后背的皮肉,那是由内生出的犄角。

他的动作没有丝毫犹豫,常姚甚至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大将军!”常姚惊叫,慌张着要拔出剑,大将军紧紧握住他的手,再次刺进了胸口里,眼神坚毅而执着。

“我这一生,光明磊落,我知有人信我便好。我喜好干净,那鬼地方,我就不去了。

常姚啊……你不用抱歉,但确实……有错……你活千百年,却比我们蜉,蝣……还认命……”

“常姚。走出去。”

斑驳的墙坍塌了。

一地沙砾,风吹不起。

常姚看着大将军合上眼,看着地上最后只余血迹。天色渐暗,他垂着的手上血迹已经风干。他忽然一颤,如梦中惊醒,抬头看四周,全是清理尸体的锦衣卫。

血腥味在这一刻顺着冲洗的清水荡进常姚鼻腔,他一阵恶心,胃中翻涌难以遏制,踉跄着出了将军府的大门,在血与污水混杂的官沟里呕吐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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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姚回去洗了很久的手,他待在房间里,一遍遍地揉搓每一处被血沾染过的地方。直到盆中水里只有他自己的血。

他看着双手静默许久,终是坐下来自己包扎了伤口,捂着眼沉进阴影里时,发出了一声并不清晰的呜咽。

月升东山,他到了纪清泰府上。

月下梅枝苍老,鸦声孤寂。

纪清泰坐在太师椅上,他在黑暗里,没有点灯,月色不在他身上。他不用看,也不用听,他知道门前的是常姚,他们的气息是同样的。

常姚站在月光里,影子修长却将飘摇。

“先生,我洗不干净手了。”

半晌,椅子上的人长叹一声,苍老而嘶哑:“常姚啊,错不在你。是我,对不起你。”

常姚曾说,他想要自由。他始终把自己当做货物,所以他无法打破陈规,他靠自己走不出那间铺子。纪清泰当时心里是觉得好笑的:自由,把他带出铺子,不就自由了么。可后来他才明白,他把常姚从那方狭小的天地扔进了更脏更广阔的囚笼。

他从一开始自以为发挥了常姚本该有的价值到认为自己毁坏了一块白玉,愧疚不安,也心痛。

这个乱世不配常姚周旋其中。

这是他的错。

“能与先生和将军为伍,是我的荣幸。”常姚跨过门槛,也融入黑暗中,“承蒙先生教诲,常姚感激不尽。”

“我这一生,幸得知己,幸无愧于百姓,不愧对大魏。唯独对你,我有愧。”

“先生无需如此。我为昆山玉,为国运生,一切都是我该做的。”

“只是,先生,我不想臣服于任何人了。”纪清泰手中微凉,是常姚的象牙扇,常姚放进了他手里。黑暗里,纪清泰布满沟壑的脸上纵横着泪痕。

纪清泰签了契约,以心脏换常姚。如今常姚要走,他也没有时日了。他们都心知肚明。

“你本该在盛世一展风采。苦了你了,常姚。”纪清泰闭上浑浊的眼,握紧了扇子。叹息声在黑暗里慢慢消散。

纪清泰垂下手,门缓缓合上,他仰头,睁开眼,不见光亮。

常姚站定在门前,恭敬地一拜。

“我愿先生,来世生在不朽盛世,来生还做千古名臣。”

【作者有话说:修改了一下下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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