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处处不如你呢?”李长州的声音压低,在声势浩大的雨幕里并不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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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皇年迈,而李长州的兄长皆不成器,纪清泰临危受命,为先皇择选后继者。
李长州本是个不受宠的皇子,母妃早离世,他没有靠山,十三岁还没先生教授诗书。他受过苦,受过屈辱,连纪清泰一开始也未注意他,直到他在野狩时因放走了猎物被他的兄长们围攻,纪清泰在高台上伴君侧,看见了他眼里的狠戾与决绝。
他向纪清泰行拜师礼的时候,他站在高台之上,享受仰视和跪拜,台下人皆渺小。
他高高在上。
何等快感。
纪清泰向太子行礼,他被封为太傅,教授李长州。他赠了李长州一块白玉,四方但不锋利,无工笔却耀眼。
“我赠你这世间独一无二的无瑕玉,是要你做无双玉,也做举世君。”同白玉一同出现的,是常姚。
常姚站在纪清泰身边,年岁看着比当时的李长州要大。宫中红墙金瓦多尘灰,李长州总担心这些脏了常姚的眉眼。
他总缠着常姚,无论他要常姚做什么,常姚都应。少年时的钦慕干净热烈,让李长州几乎要忘了自己是谁。
纪清泰实在严苛,也够心狠,他让李长州在最得意的时候狠狠摔了一跟头,让李长州看清了虚伪的敬意和残忍的奚落。
没人看好他。
直到李长州成了皇帝,这种疑虑依旧在,他依赖常姚的才谋,又厌恶这个风光熠熠的人。所有人都认为常姚好,他无论站在哪里都是中心。
没人看他李长州。他不被认可。
嫉妒和厌恶在常姚反对他要迎一节佛指进长安后涨到顶峰。他看着常姚顶着那张不曾有改变的脸,看着一个不会老去的人反对他追求永恒,他坐在龙椅上,忽然想撕碎下面那个人。
虚伪。李长州这样想。他是怪物,如果没有我,他早该被毁掉。
常姚在积累的猜忌和针对中疲乏,安安静静做分内事,不再逾越半分。可李长州不允许,他既要独掌江山,无人敢置喙,也要人皆敬仰认可他。尤其是常姚,必须臣服于他。
李长州是一头狼。
但君王应该是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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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该您落子。”
风吹斜了灯,整个院子似在飘摇。
“这把扇子,许多年了。”李长州继续道,“那时与海外交好,知道你喜欢,进贡来的仅这一把象牙扇子,赐给了你。”
“谢陛下抬爱。”
李长州停下棋局,从桌上拾起扇子来把玩,展开时看见扇面未理净的血迹,如枯死的红梅,他又端详低头看棋的常姚,端详常姚耳垂上的红痣。
常姚不喜欢别人靠近他耳边,于是李长州一直没机会凑近了看那颗红痣。
一时无话,李长州思绪不在棋上。
“陛下。”常姚再度提醒李长州。
“你说这一局,谁会赢?”
“臣不知。”
“朝中人皆说你鸿博,这又是你最擅长的棋,这半局已过,你还不知吗?”
“臣不知。”
“那你可知,我出宫见你几回,是为何?”
“臣不知。”
“常姚,那你可知我曾钦慕你?”一语定音。
这话问得常姚一愣,随即皱眉道:“臣不懂。”
“你如何不懂?”李长州没看见常姚眼里攀升的厌恶,“我今日来,是想问你,是否愿意跟我回宫。若跟我回去,我便砍了这枷锁,让你自由,我便昭告天下他常霄汉无罪,还有你,并非怪物,是大魏的良臣。”
常姚落下白子在棋盘上:“臣无此志。”
“这样的日子你还没过够吗?你不是清高吗?不是不喜欢囚笼吗?不是受不得折辱吗?”
“陛下眼中的自由和尊严,很难令人向往。”常姚语气冷淡。
“你还要我如何?”李长州愠怒,案几发出声闷响。
常姚看着李长州,眼里有灯火却冷而深沉。李长州的脸在常姚看来是揉皱的纸。
“臣以为,无需昭告天下还臣清白。”
“臣就是怪物。”
“李长州,你不配。”
“常姚,你放肆!朕给你的够多了!”霹雳列缺,大雨滂沱,李长州气急地向常姚掷去扇子,电闪雷鸣里扇钉不知飞去何处,扇骨断裂。
扇子没击中常姚,但毁在了常姚旁边。常姚眼都没眨,看着李长州冷声道:“我刚才叫你陛下,是念在你是我先生选出来的皇帝。可你实在是令人失望。一个上位者如同鬣狗,可耻至极。先生若是见到你如今这态,该有多后悔自责。”
“李长州,你的悲哀在骨子里,华冠明袍只能遮住,但处处露马脚。想要俗韵又想要丘山,又要山河归你,王权归你,当了几十年皇帝,李长州,你怎么还这么天真?”
“闭嘴!你枉费朕的真心!”李长州急促,想要咄咄逼人。
“你如何真心?暗杀了不过与我聚过两次的小侯爷,勾结了吃人不吐骨头的豺豹陷害收留我的常霄汉,还是朝堂之上批了要斩杀我这怪物的奏折,还是囚禁我于此地,逼我感恩戴德你的真心,然后做你的帐中欢好?”
“你从不记得朕!从不记得朕为你做过什么!朕几十年来……”
“我记不得。”常姚的声音在凉意侵袭的春雨里是另一道冷冽的剑。
李长州停顿一瞬,未说完的话化为不可遏制的愤怒在胸腔里横冲直撞,继而他推翻案几,棋子飞出线格,黑白圆石齐向常姚,落地嘈嘈,急如院中雨。